作者:觅芽子
他的睫毛很长,浓密地能挡住一片光,形成了眼下一小片阴影。
这小片阴影和鼻梁挡住而形成的阴影还欠一小块就能连在一起。
她轻轻地伸出手去, 尽量控制自己那张单人床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挡住一抹光, 想让那片阴影完全地连在一起,只是她刚刚才伸出手去, 他就转过来把自己拥进怀里。
“干什么呢。”他没睁眼。
他转过来后,那小片阴影终于连在了一起,佟闻漓这才缩回手,眼神经过他鼻梁的时候,她把手放上去, 毫无目的地顺着他的鼻梁骨, 柔柔地说:“先生, 我这儿睡不下, 您晚上得回酒店去。”
“这不睡的挺好的吗?”
“我睡相不好,床小, 半夜要是踢你下床了您不能算我头上。”
“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微微睁开眼,见到她出现在面前的尖尖的鼻头,支起头唇角贴了贴。
她蹬了蹬被子,像是彰显她的确有那样的本事。
他很轻易地就捉住她的脚踝。
月光悄悄地已经溜进来了,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她的脚掌还落在他的掌心里。
滚烫又年轻。
他半坐起来,宽厚的胸肌下是清晰可见的腹肌。
佟闻漓看到他又起来,连忙收回自己的脚。
“去哪儿——”他拉回她。
她摇摇头,一脸恳求:“我真的困了先生,不能了。”
“我都没说不能,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能了?”
他有理有据。
佟闻漓却叫苦连天,他太难对付了,现在已经一点了,她真的很困。
她挂着脸色,委屈死了。
坐在面前的人看到她有气无力的样子,节奏乱七八糟的,于是拍拍她的小脸:“真这么困?”
她嘟着嘴点点头,眼睛半睁半闭。
空气安静了半分钟。
原先坐着的人站起来,手卡着她的虎口,指尖碰到舌尖。
“张嘴。”
*
王八蛋。
佟闻漓第二天醒过来,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这个。
真不把人当人。
她磨磨唧唧地收拾好东西去楼下的时候,他早就穿的人模狗样地在那儿看报纸。
他见她下来了,他的眼神从报纸上挪开投到佟闻漓身上,招呼道:“过来吃早饭。”
佟闻漓这会儿一身反骨,站在楼梯上高声说到:“不吃!”
他加重了声音:“佟闻漓。”
佟闻漓依旧原地不动,闹小孩脾气:“我不吃,我腿疼,我手疼,我头疼……”
他于是放下手里的报纸,径直走到那狭窄的楼梯口,把人直接从还剩几步没下来的楼梯上公主抱地抱下来,“碰瓷是吧,我都没进去,你哪来的这么多毛病。”
他把她直接抱到她那条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餐桌边的椅子上。
佟闻漓光着脚,盘在椅子上,改口道:“那我嘴疼。”
“这个我认。”他把她的那双毛茸茸拖鞋拿过来,“早上特地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水晶虾饺,吃饱了,嘴就不疼了。”
“骗人。”她不情不愿。
他把筷子递给她:“不骗人。”
昨天太晚睡了,这会佟闻漓真觉得有些饿了,嘴上没饶人但还是很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易听笙,你完了,等我吃完了我再找你麻烦。”她戳着水晶包子。
他不由地觉得好笑,把那笼虾饺朝她面前推了推,料想她吃饱了心情好了就不再跟她闹小孩脾气了。
虾饺是从河内那家很贵的广式茶餐厅买的,味道不错,佟闻漓吃的七七八八后,就想不起来刚刚自己为什么生气了。
Finger上来帮忙拿东西,佟闻漓临出发之前发现自己没有带上那双毛绒拖鞋。
“我忘记我的拖鞋了先生。”佟闻漓要推开半开的车门折回去。
“家里都有。”他伸手拦住她,把她往车里带。
“家里?哪个家里?”佟闻漓不解。
“当然是西贡的家里。”他把车门给她带上,“放心,什么都不会缺的。”
家里?
那是她的家里吗?
*
这两年多,佟闻漓还是第一次回西贡。
明明是异乡,回来却有了莫名难言的近乡情更怯。
西贡长长的那条海岸线上是未有什么变化的渡口,每天都有很多船只从渡口启航,有人离开也有人归来。湄公河浩浩荡荡,从北到南吞没一切流入大海。
佟闻漓对着窗外的渡口发呆,眼前却出现一只手,像是帮她把那些记忆挡在车身外。
她转头,他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松地跟她拉扯着话题说:“这两年奈婶学了不少中国菜,听说你要回来,一大早就让人去集市上买新鲜的菜了。”
“庄园里还是那些人嘛?”佟闻漓问到。
“嗯,没有加新人的加入,也没有老人离开,还跟从前一样。”
“您这儿的工作还是个金饭碗呢。”她故作轻松。
他看出她那点触景生情的难过了,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是,西贡就没有比我那儿更好的地方了。”
她望着他此刻眼睛里倒映出的有些忧郁的自己,想起当年他轻飘飘驶过她生命,她的人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于是就把头埋进他的西装里。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于是抬起自己的手,摸着她的后脑勺,像是哄人。
他起伏的胸膛证实了这是两年后。
但她又回到西贡了。
她想起那些个雨夜,惴惴不安,想掉眼泪。
——
西贡的一号公馆像他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缺。
奈婶已经打点好一切,见到佟闻漓,左一个阿漓小姐,右一个阿漓小姐,说还是阿漓小姐回来好,阿漓小姐回来了,庄园就好像活过来一样。
“您那片花园,先生找了西贡最好的园丁养护着呢。”
“您的秋千架,我每天都擦。”
“小阁楼里您留下的那些稿件啊,我一张纸都没有动。”
“阿漓小姐,我学了做中餐,往后您想吃什么,我都能做!”
奈婶忙里忙外地格外亲切。
佟闻漓坐在餐桌上吃饭的时候不由说道:“先生,我这次回来发现,奈婶话好像变多了。”
“那是为你回来而高兴。”晚上的中餐的确很丰盛。先生给她夹了一块红烧小排,“你应该多回来,别说小公寓了,哪怕去河内最好的酒店,也不一定比这里要舒服自在。”
佟闻漓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夸张,她盯着眼前逐渐堆积起来垒得高高的碗,兀自说道:“来回就是有点麻烦。”
“能有多麻烦。”他依旧给她夹着菜,“不过是每周让司机回一趟西贡,送一趟河内,你只管睡一觉,起来就到了。”
“那也不行。”佟闻漓摇摇头,“先生,您忘了,我还开着一个店。”
“这倒是个问题。”他放下筷子,“那就隔一段时间回来,等阿漓毕业了,再搬回西贡好了。”
“毕业了回西贡嘛?”佟闻漓嘴里塞着块小排,说起来的话含糊,看向他。
“当然——”他拖长尾音,伸手摸了某她的耳垂,“西贡的营商环境和外语环境都更好些,机会更多,最重要的是我在西贡。在西贡,阿漓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
他说的是对的。
她在西贡,他能庇护她,有他之后她大概不用担心毕了业后没有安身立命的工作。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工作,甚至财富、社会地位……都是他轻易就能给得起的东西。按照她对他的了解,只有她想象不到的,没有他给不起的东西。
但他说的也不全对。
他也并非永远在西贡,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他是个法国人。
就像她一样,她也并非永远生活在越南。
但佟闻漓未再有表达了。
未来对她来说,是捉摸不定的盲盒。
*
西贡街头的除夕气氛比河内更浓厚。
前些年的这个时候,佟闻漓一般都是躲在自己的那个小公寓里,缩在沙发上给别人翻译东西,也不管外头的日子到底过到了哪一天。
有时候把法语翻译成越南语,有时候把越南语翻译成法语,有时候甚至把法语翻译成中文 。
她咬着钢笔头,料想两年前的自己,一定没有想到,她从来都是弱点的语言能力却变成了那些个打发孤独的夜和赚到钱的工具。
今年回了西贡,她打算出去逛逛,她没让先生陪她,只说一个人想要出来看看。
先生同意了,但说临近年关,外头还是有些乱,于是叫上了finger远远地保护着。
佟闻漓其实没想去堤岸的,但那儿的烟火气实在是太重了,传统的年味远远地就从那扎堆的破败建筑里飘出来,尤其在那些门面后面的巷子里,孩童丢了一个噼里啪啦的鞭炮穿着一身红远远跑开,那声音莫名地就把她吸引了过去。
她不由地就会往那儿走,在青灰色瓦砾屋檐下一家一家的路过。
巷子口下面有家肠粉店,佟闻漓记得是个潮汕老板开的,那年除夕的时候,还给她们父女俩送肠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