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凶猛 第33章

作者:林不答 标签: 现代言情

  “小戈,和妈妈吵架了?”弋维山试探着问。

  弋戈看着他脸上艰难的笑容,心里忽然觉得不忿,他为什么永远都在当和事佬?他有什么资格当和事佬?而且,他难道不会生气吗?不可能的,能把生意做那么大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生气。那他会生谁的气?她,王鹤玲,还是他自己?

  弋戈忽然生出恶趣味,她故意说:“没有吵架,是她单方面侮辱我。”

  弋维山笑得很勉强,“傻孩子,说什么侮辱,那是你妈妈。”

  “她生了我,跟她现在侮辱我,矛盾吗?”

  “你妈妈就是那个脾气……她其实也是为你好的。当然,爸爸不是说她说得对,但你也要理解,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弋戈看得出弋维山措辞的艰难。或许,他已经累得根本就没有脑细胞来处理老婆孩子这点破事了,所以他说的话每一句都像是八点档肥皂剧里的台词拼贴。

  弋戈打断了他,“我不需要。”

  弋维山噤声,疲倦而无奈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好几次,最终把手搭在弋戈肩膀上,才说:“就当帮爸爸一个忙,去给妈妈道歉,好不好?”

  弋戈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看着弋维山,无法理解他怎么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请求。因为太爱王鹤玲吗?还是因为怕麻烦所以找软柿子捏?

  “我知道,这件事是妈妈的错。”弋维山拍了拍一下她的肩膀,像是某种安抚,他拖了把椅子坐下,“但爸爸希望你能体谅妈妈,妈妈是很想对你好的,她只是心里有委屈。”

  “委屈什么呢?”弋戈较真地追问。她都没喊委屈呢。

  她在弋维山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痛苦,然后看见他低下头,沉沉地说:“都怪爸爸。”

  这是弋戈第一次知道自己出生后被送回桃舟的原因。不对,其实原因一直没变,就是她所猜想的那样,为了生个儿子。但中间的一些曲折变故,她却是第一次知道。

  王鹤玲和弋维山是大学同学,学校里出了名的神仙眷侣,毕业证和结婚证两手拿。王鹤玲原本想多享受几年的二人世界,因此弋戈的到来是一个意外,又或者“惊喜”——用弋维山此地无银的话来说。

  “其实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妈妈是特别高兴的。她每天晚上都睡不了觉,因为隔四个小时就要喂你喝奶,爸爸经常半夜醒来,看见她抱着你、轻轻地给你唱歌……”弋维山笑着说,试图用一种缓慢的语速把弋戈带入一段温馨的回忆里去。

  弋戈看着他,礼貌性地回笑,忽然问:“我当时的名字是什么?”

  “…啊?”

  弋戈露出天真的微笑,“她那么喜欢我,没有想好给我起的名字吗?”

  我本来应该叫什么?如果不是弋戈的话。

  三妈和小外公在派出所里焦急地等待失约的弋维山时,我的户口上,本该落下的是什么名字?

  “那时候,还没想好的。我们都是叫你小名……”弋维山措手不及,给出很蹩脚的解释。

  “哦,你继续说吧。”弋戈轻声说。

  弋维山的语气弱下来,他仓促而慌乱地讲完了一个狗血的家庭故事。

  或者根本称不上是故事,更像是纠纷。

  大意就是,王鹤玲虽然喜欢女儿,但弋家老太太却对此十分不满,并在王鹤玲月子期间对她极尽白眼、嘲讽甚至辱骂。出月子后,王鹤玲落了一身病不说,人也变得暴躁易怒、神神叨叨,因此又背上“矫情”的罪名。

  这场激烈而深刻的婆媳矛盾最后的结果就是王鹤玲在巨大的情绪压力下主动把烫手的山芋丢回了桃舟,户口上在弋维金的名下。因为只有这样,彼时还在国企上班的弋维山才能再生一个儿子。

  儿子是个小福星,他出生后没多久,弋维山辞职下海,挣到第一桶金,然后便是风生水起、平步青云。这时候的弋老太太一抹脸,又变成了慈眉善目、安享晚年的婆婆,王大小姐也终于过回众星捧月的好日子。

  皆大欢喜,完美结局,谁都不愿意想起远在桃舟的大女儿——趋利避害,这是人的天性。谁愿意想起一个曾经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婆媳不睦的小麻烦呢?在母慈妻美儿子又可爱的温馨环境里,弋维山唯一表达挂念的方式,就是给陈春杏多打钱。

  “是爸爸的错……爸爸当年做的不好。”弋维山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沉痛,“可是爸爸也没有办法,那个年代,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是你奶奶……”

  他的表情、声音都很疲惫,也很痛苦,好像生活的压力和家庭的不和谐压得喘不过气,使他无助得想要自残。

  弋戈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场景过于可笑——她在听她亲爹讲他们当年为什么不要她,亲爹说是因为她亲妈和亲奶奶不对付。现在,亲爹让她去给亲妈道歉,因为不是亲妈的错,亲妈也是受害者。

  那么是谁的错呢?亲奶奶吗?

  哦对,当然是亲奶奶了,毕竟她都入土了。把错都推到死人身上,让活着的人毫无负担地生活,这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更何况,弋家老太太大概的确不是什么善茬。弋戈想起小时候不知怎么得知的家族往事:弋维金排行老三,弋维山排行第五,那家里的老大老二和老四去哪了呢?老大先天不足夭折了,老二一生下来就被弋老太太丢到野山上去了,而老四,似乎是在弋维山出生后就被送走了。

  她们都是女孩。

  可弋戈却对这些传言里的弋老太太恨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对她根本没有印象。面目模糊,也就无从可恨。

  她看着面前颓丧而痛苦的中年男人,反而觉得他更加面目可憎。

  “的确是你的错。”弋戈冷笑一声,眼睛里射出极冷的一道寒光,照着弋维山错愕的表情。

  “我是你的女儿,妈妈是你的妻子,奶奶是你的妈妈。我和妈妈的矛盾,妈妈和奶奶的矛盾,说到底都是你惹出来的问题。明明是男人在作祟,却总要让女人针锋相对、互相折磨。以前是妈妈和奶奶,现在是妈妈和我,而你永远都是那个谁都不得罪的和事佬,我要是再蠢一点,还会和你变得亲近,满足你给人当爹的虚荣心,对吗?”

  弋戈庆幸自己的语速跟上了思路,这些话一口气说出来才尤为有力。她心里忽然觉得无比畅快,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畅快,类似于写作文再也不用挤牙膏,一气呵成。

  她发现自己找到了这么多年情绪的终点,那些委屈、埋怨甚至是恨,都不该冲着冷淡高傲的王鹤玲,而应涌向面前这个看起来慈爱温柔而包容的父亲。

  “你怎么好意思呢?怎么有脸让我去跟妈妈道歉呢?”弋戈几乎是在乘胜追击,带着讥讽的微笑看着弋维山。

  她看见弋维山脸上的表情变幻,从错愕到慌张,最后恼羞成怒,一瞬间乌云密布的那种愤怒。

  很好,他终于生气了。终于不装了。弋戈居然感到得意。

  然而暴雨没来得及落下,电话铃声打破了弋戈精心构造出的挑衅氛围。

  她看见弋维山的表情一瞬间就柔和下去了,温柔地安抚了对面几句,然后放下手机,冷着脸对弋戈说“妈妈在楼下喝醉了,我去接”,就快速离开了房间。

  十多分钟后,走廊里传来王鹤玲撒酒疯的声音。

  “弋维山,你生的好女儿!”

  “都他妈怪你!老子给你生儿子生女儿,以前被你妈欺负,现在……现在你女儿也指着老子鼻子骂!”

  “弋维山你他妈王八蛋!”

  弋维山声音低而柔和,王鹤玲骂一句,他就应一句,直到声音渐渐变小。

  弋戈终究没忍住,推开房门。

  她有些惊讶地看见弋维山打横抱着王鹤玲,步履缓慢但稳健而王鹤玲窝在他宽厚的怀里,显得更加纤细娇小。她一只胳膊还不安分地挥着,嘴里小声发着牢骚。

  尽管弋维山高大挺拔,尽管王鹤玲很瘦,但看到这画面,弋戈还是像没见过世面似的怔住了——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亲昵是独属于二十几岁小年轻的,就像电视台爱播的那些偶像剧一样。

  但现在,她的爸爸抱着妈妈,画面也没有丝毫不妥,同样甜蜜和浪漫。

  弋维山看见她杵在门口,轻声说了句:“没事了,早点睡。”

  然后他略过她,抱着王鹤玲,走回了主卧。

  弋戈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灯罩,窗外的海浪拍打着她的耳朵。

  她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刚刚王鹤玲窝在弋维山怀里撒泼的画面。

  那一瞬间,她好像忽然就想开了。

  弋戈恍然明白过来,王鹤玲其实一直是个 22 岁的小姑娘。她被外公呵护、被弋维山宠爱,这些爱让她永远停留在青春年岁,永远天真、娇蛮、等着别人去爱去哄。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但对弋戈来说不是。

  弋戈的出生让王鹤玲受到从未有过的排挤和欺辱,哪怕是天生的母性也无法让她对弋戈产生不顾一切的爱与包容。更何况,那时候弋戈还未满月,她来不及和这团只会哭闹的肉产生感情,就在弋家老太太的倒逼下直觉地把她丢回桃舟。

  现在弋戈回到她身边,即使王鹤玲有心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可她过了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除了弋家老太太,没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到四十岁了弋维山还能抱着她哄一路,她怎么可能在一个冷淡、倔强的青春期女孩面前一次又一次地放低姿态求和呢?

  她们俩之间,与其说是在共同努力修复和弥补母女感情,不如说是在试探和角力。弋戈昂着头颅守护着十余年来她自己划出的孤独王国,王鹤玲也咬着牙维护自己大小姐的尊严。但这样的试探是不会有尽头和结果的。

  唯一的解决方法是,王鹤玲从未成为母亲,或弋戈从未存在过。但这两者都不可能了。

  弋戈有些心酸地认清了事实,反而很快就轻松下来。她本来就不再需要一个妈妈了,现在发现王鹤玲也不过是个较劲的小姑娘,她反而有一种“巧了,省得麻烦”的松快感。

  至少,她就可以单方面结束这场角力了。她在心里划出一道楚河汉界,举起白旗告诉王鹤玲:我不要求你弥补什么,也不侵犯你的幸福生活。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就让她的妈妈永远做那个幸运的人吧。弋戈在泪眼朦胧中想。

  虽然这份幸运没法传递给她,但有一个人是幸运的,就已经很好了。

第32章 .“巴山楚水凄凉地,responsibility。”

  弋戈第二天早上起来,手机里多了好几条 QQ 信息,全都来自蒋寒衣。

  “你没事儿吧?”

  “哭了?”

  “出什么事了?”

  “还好吗,我手机一直开着,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她看得一头雾水,退出 QQ,才发现自己昨晚打了一通长达 162 分钟的电话,接听人蒋寒衣。而她对此毫无印象,大概是误触,但更坏的可能是,她心力交瘁神志不清指不定对着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

  弋戈有些不安地把电话回拨过去,那边立马就接通了,传来男生的喘气声。

  “醒了?”

  弋戈听这声音,问:“你在遛狗?”

  “对啊,您家狗的身体可真硬朗啊,8 岁了还这么能跑!”蒋寒衣声音含着笑意。

  弋戈忍不住弯了嘴角,又问:“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

  “对啊,一句话也不说。”蒋寒衣说,“我听海哭的声音听了两个半小时!”

  弋戈松了口气,看来是误触,不是她要发泄感情胡言乱语。她有些愧疚地说:“抱歉,应该是我不小心按到了,耽误你那么久……你其实可以挂掉的。”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谁接到一通没声音的电话会干等两个多小时啊?蒋寒衣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电话那头却传来爽朗的笑声:“没事,你没哭就行。”

  弋戈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明明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她说:“…没哭。”

  “真没事?”蒋寒衣追问。

  “没事。”

  “那你吃文昌鸡了没?”蒋寒衣忽然话锋一转。

  弋戈愣了一秒:“…还没,今天就去吃。”

  “那就行,一定要多吃点,味道绝了我跟你说!”蒋寒衣激动道。

  “好。”弋戈笑了。

  “那我继续遛狗啦?”蒋寒衣笑嘻嘻地问,不知怎么,弋戈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请示”的意味。

  她觉得奇怪,但又没法说出来,于是“嗯”了声,挂断电话。

  不知是不是昨晚弋维山跟王鹤玲说了什么,弋戈走出卧室看见他们俩已经坐在餐桌上,一派和谐地吃早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桌上有面包牛奶、豆浆油条,还有米线和拌面,甚至有两碟小炒菜和一个水果拼盘,可谓中西合璧、丰富异常。

  弋维山大概真的是被昨晚她的话气到了,所以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