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凶猛 第35章

作者:林不答 标签: 现代言情

  “是吗?”弋戈有些惊喜地应了句,一抬眼看见三妈苦笑着。

  她的表情很微妙,似乎是一种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心酸和喜悦,又好像……并不只有这些。

  弋戈看见她苍老的眼眶红着,眼皮上深深刻着的皱纹,不禁拧了拧眉。

  “看望植物人”完全是个伪命题,弋戈干巴巴地在弋维金床边坐了半个小时,主要还是陪陈春杏聊天,弋维金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天色渐暗,陈春杏催弋戈早点回家,又唠叨着叫她多陪陪爸妈、不要只顾着学习。弋戈嗯嗯啊啊应着,没放在心上。

  电梯的数字缓慢跳动,弋戈盯着电梯门里映出自己呆滞的脸庞。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叮”的一声门开了,她把羽绒服拉链拉好,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走到医院大厅,却在等待挂号的椅子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姚子奇?

  弋戈和他完全不熟,因此能注意到他并不是偶然。

  事实是,以他现在的情况,想不被注意到实在太难了。

  姚子奇勾着背坐在椅子上,他身边围了好几个大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共同点是他们都指手画脚地对着姚子奇各说各话,语气和表情都不太好,像在菜市场抢猪肉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同时说话,个个嗓门都大,说着“还钱”、“他还不了就你还”、“不要装死”之类的话,语带恐吓,闹得旁人纷纷侧目。

  弋戈看见姚子奇的背越勾越低,直到他抬起手臂捂住耳朵,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他很瘦,即使穿着毛衣,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后背那根蜷缩的脊柱。

  看起来不是小事,弋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她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更何况她和姚子奇除了一张鼻涕纸别无交集。可现在的状况看起来似乎很严重,他一个学生,怎么会在医院被这么多人追债?看起来还都不是什么善茬。

  她还在犹豫着,忽然,姚子奇暴跳起来,狠狠推了一把那个戴着大金链、正用手拍着他脑袋的矮胖男人。

  “我没有钱!不关我的事!”他几乎是在嘶吼,可天生偏细的音色让这种歇斯底里的吼叫都毫无威力,“是他欠你们钱,凭什么要我还?!”

  金链男暴跳如雷,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脸上的横肉震颤着,“小杂种,你舅舅欠的钱,不是你还谁还!”

  弋戈被他暴力的一巴掌吓了一跳,怔在原地。旁边的路人也看不下去了,出来讲公道,“你干什么,怎么打学生?”

  哪知那金链男是个蛮横到底的,一横肘挡开了那路人,对方差点摔倒。他狠狠地把手掌搭在姚子奇肩上,然后像捏鸡崽儿似的用力,姚子奇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

  金链男咬着牙:“两万,算上利息两万八,给你一个礼拜,要是敢不还,老子废了你!”

  姚子奇痛苦地争辩道:“我是学生……我没钱,不是我欠的钱……”

  金链男不屑地笑了一声:“学生?学也是你这种小贱种配上的?!我不管你,一周后你舅舅要是还有命,我找他;要是他没救回来,老子把你也打进手术室里去!”

  “我没欠你钱!”姚子奇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居然又硬生生把那墙一样的男人推远了,红着眼睛吼道。

  金链男彻底被激怒,爆了句极脏的粗口,冲着姚子奇扬起拳头。

  弋戈没法再旁观下去,她握紧手机,冲过去喊道:“住手!我报警了!”

  金链男一愣,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小姑娘,骂道:“有多远滚多远,不要管闲事!”

  弋戈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机,举到他面前,“我已经报警了!”

  金链男不耐烦地把手一挥,“滚你妈的!”弋戈的手机“啪”地撞到空椅子上,发出一声沉响,又摔到地上。

  “你干什么!还欺负小姑娘!”旁边更多的路人看不下去,群情激愤起来。

  金链男被这声势唬得向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而他打眼一扫弋戈,发现她脚上穿着一双阿迪达斯的白球鞋,整齐干净的白色羽绒服看起来也是名牌货。他心里盘算,这是个家里有条件的?那他就未必惹得起了。

  他狠狠地咒骂几句,瞪了姚子奇一眼,甩着膀子走了。

  剩下那几个催债的人见状,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走远了。其中一个瘦长条的男人捏着姚子奇的脖子耳语了几句,才扬长而去。

  弋戈僵在原地,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渐渐松开紧握的拳头。刚刚那金链男的拳头要是真砸上来了,她也就不用离开这家医院了。

  好心人把她的手机捡起来还给她,笑着安慰道:“没事没事,没摔坏。”

  弋戈勉强笑了句道谢,接过手机,一回头,姚子奇虚脱似的往后一倒,瘫在了长椅上。

  “你……没事吧?”弋戈一开口,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劝慰之言从来都这么空乏无力。

  姚子奇抬起脸,挤出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弋戈这才发现他右边眼镜框上缠了一圈白色胶带。是食堂抗议那次,他的眼镜被踩坏了。这么久了,他都没有去换?她反应过来背后的原因,心中再次涌起一股无力的同情。

  她在“帮助同学”和“不要多管闲事”之间反复犹豫,不知此刻姚子奇需要的,究竟是一份温暖的安慰或有力的帮助,还是善解人意的远离?她没办法判断,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蒋寒衣,如果他在,应该能妥帖地处理好这种事吧?

  “你怎么在医院?”却是姚子奇主动开了口。

  “我来看亲戚。”

  “哦。”姚子奇点点头,目光空洞。

  弋戈又犹豫了,现在应该说什么?应该趁势也问他一句为什么在医院吗?姚子奇希望别人知道他的事吗?

  “我能…跟你一起走吗?”两人沉默了许久,姚子奇忽然又问。

  厚厚镜片下他的眼神脆弱极了,像动物世界里即将被捕猎的麋鹿一样充满茫然的恐惧。弋戈没办法拒绝,但她想到刚在那些人说的“舅舅”,还是问了句:“你……没有家人在这里吗?不需要等他?”

  姚子奇的目光瞬间冷下去,他低头道:“没有,和我没关系。”

  弋戈心存疑虑,但还是点头,甚至试图笑得灿烂,“好,那就一起走吧。”

  “好,谢谢。”姚子奇垂着头,手掌撑在膝盖上,有点吃力地想要再次站起来。弋戈见状,伸手拉了他一把。

  街道上还挂着过年时的各种装饰,红灯笼、红色广告牌、小灯串,一派喜庆。弋戈和姚子奇一前一后走着,气氛却有些僵。

  弋戈走在姚子奇身后小半步的距离,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身体在单薄的黑色毛衣下微微发颤。他个子不算高,比弋戈还矮一小截,脖子却很长,后颈上有一块突出的骨头,看起来像长了一个小小的角。

  弋戈的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暖得手心出汗。她盯着姚子奇电线杆儿一样的身体,终于出声道:“…姚子奇。”

  姚子奇闻言回头,他的目光没有了在医院时那样惊恐慌乱,露出熟悉的温吞和胆怯。

  弋戈看着他的眼神,心里那股无用的怜悯又作祟起来。她莫名地又往他跟前挪了一小步,然后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递给他,“你戴上吧。”

  姚子奇低头,那是条灰白方格围巾,很宽很长,材质看起来柔软舒适——肉眼可见的不便宜。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不冷。”

  没有比这更明显的口是心非了。弋戈的目光在他通红的手指上停顿了一会儿,其中含义很明显。然后她说:“没关系,这个颜色男生也可以戴的。”

  说完,她直接把围巾展开,递到他眼前。

  人在寒冷中待得久了,是很难拒绝从天而降的一片温暖的。

  近在咫尺的围巾好像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到温暖,姚子奇再也没办法说“我不冷”,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把围巾又缠紧了两圈,然后露出笑来:“谢谢…很暖和。”

  弋戈开心了,笑道:“你戴比我戴好看。”她的语气并不雀跃,也说不上强烈,只是平平淡淡的陈述,却能让人感受到真挚。

  姚子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睫毛长得像一扇羽窗。

  两人走到公交站,弋戈才知道原来姚子奇就住在文东街,和她离得很近。

  新年里公交车上空,司机师傅车开得更加肆无忌惮。这一学期以来弋戈已经领教过江城公交车“腾云驾雾”的本事,于是牢牢地抓着前面的座位,严阵以待,生怕再次被甩出去。

  身边的姚子奇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弋戈问。

  “没什么。”姚子奇忙摇头,恢复了温吞的神情。

  弋戈并不追问。

  又过了几分钟,姚子奇忽然说:“你下次坐最后一排靠窗那个位子,就不会被甩出去了。”

  弋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点点头道:“好,谢谢。”

  到站后,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需要我送你到家吗?”

  弋戈一愣,忙摇头说:“不用,我过马路就到了。”

  姚子奇更是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消失,他一直被那些男生叫做“奇妹儿”,甚至被骂“娘娘腔”,如果还要一个女生送他回家,那真是脸都不要了。

  他拒绝得更激烈:“不用,我没事的。”

  弋戈点点头,不再坚持。她说了句再见,转身走了。

  刚走出去两步,她又顿住,犹豫了两秒,又走回去对姚子奇道:“你是未成年人,没有还债义务的。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大人欠了钱,你应该让那些人去找和他有关系的成年人。”

  姚子奇抿了抿嘴,点点头,“我知道,谢谢。”

  “一定有大人能解决的。”弋戈又说,“本来就是他们成年人的事。”

  姚子奇忽然又轻轻笑了声,“嗯,我明白。”然后他把围巾摘下来,“还好没忘,这个还你。”

  弋戈摇摇头,笑道:“送你了。”

  姚子奇看着她穿过马路,走进对面那个装修华丽的高级小区。直到高高的白色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把围巾又戴上,绕了几圈。

  围巾上没什么味道,既没有那种廉价的工业味,也没有冬天人身上捂出来的那股味儿,只有一股极淡极淡的香味,轻轻的,像一只温暖的小手捧住了他冰凉的脸颊。

  姚子奇把围巾紧了紧,系了个结,转身拐进文东街狭长昏暗的小巷。

第34章 .“我找弋戈。”

  开学没到两周就是第一次月考,弋戈在考场里再次见到了姚子奇,他就坐在她身后。

  他的左臂上戴了一块黑色袖章,用白线绣着一个“孝”字。可与那阴沉的黑色孝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堪称昂扬的精神状态。

  和医院那天截然不同,今天的姚子奇穿着干净的黑色羽绒服,戴着弋戈的那条围巾。他看起来精神头很好,眼神虽然仍温吞,但却不再充满胆怯。

  走进第一考场、坐在第二个位子上的时候,姚子奇不可避免地接受了考场内一班学生投来的注目礼,可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躲闪,而是大大方方地坐下,甚至还和弋戈打了声招呼。

  弋戈心里觉得奇怪,回头轻声问他:“你没事吧?”她指他手臂上的黑布。

  “没事,习俗而已。”姚子奇笑得非常平和。

  弋戈心中疑惑,可她没有追问的习惯,点点头转回去了。

  “谢谢你,围巾很暖和。”姚子奇又说。

  弋戈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反复道谢,都已经隔了这么多天了。因此她也没再转回去和他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个头。

  *

  分数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名次好像会认主。得了一次第一名之后,第一名似乎就会一直跟着你。

  弋戈看着自己的语文答题卡和成绩条,陷入了对玄学的深深思索。

  712 分,这是她第一次上 700 分,也是她的语文第一次拿到 128 的高分——作文居然上了 50。《读者》和《青年文摘》这么有用吗?她只不过模仿了一个俗套至极的母女故事,又背了几段抒情的开头结尾而已?

  弋戈在心里默默为自己以前把《读者》称作“地摊文学”的行为道歉。

  这边她还愣着,一个没看住,桌上的成绩条就被蒋寒衣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