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白狐狸
夏老冷笑一声:“就是扯皮,法国人搬出了那个鬼法律,说馆藏文物不能转让。”
王立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办法。我们尊重他们的法律,我们找了古书的私人持有人,做通了对方的工作,直接撤销了对法国国家博物馆的捐赠,使古书退出了国有馆藏,然后再要求法国将古书还给中国。”
左佑佑“扑哧”笑出了声,被简行舟狠狠踹了一脚以后,努力绷住脸。
柏辛树微微一笑,把茶推过去:“漂亮,巧妙‘尊重’了对方法律。”
王立接过茶,啜饮了一口,笑眯眯道:“态度务实,方式灵活嘛!本着妥协与双赢的精神,找到双方均可接受的解决方案。”
不愧是文化人,左佑佑从这话里听出了浓度很高的中国特色阴阳怪气,但又不带脏字。
几个人笑了一会,柏辛树试探着问,“如果法国的流失文物可以‘协商’追讨,那信陵缶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协商’追讨吗?毕竟是失窃文物。”
“问题就出在这里。”王立说,“当时在追讨和陶诗的时候,我们有证据证明,和陶诗由法国盗窃所得。如今英国人抢先举证,信陵缶并非盗窃所得,不属于流失文物。”
左佑佑听着王立介绍情况,慢慢整理出事情全貌:信陵缶是岱石老人的收藏。英国人提出,信陵缶被岱石老人以高价卖给日本人,换取经济利益,并非盗窃,而是属于正当交易。信陵缶到了日本人手上以后,又辗转到了英国,后被度蓬家族收藏。因此,信陵缶并不属于“流失文物”的范畴,如今度蓬家族拿出来拍卖,也没有任何问题。
王立叹了口气:“英国人提供了日本人的书信,证明日本确实曾经积极接触岱石老人,希望高价购买信陵缶。”
柏辛树淡淡地说:“只是购买书信而已,并没有关键证据。按他们的道理,我写封信给美国总统说想买他的白宫,难道就证明白宫属于我了?”
“岱石怎么可能把文物卖给日本人!”夏老又激动起来,“岱石那性子又臭又硬,肯定是鬼子偷窃!信陵缶为错金铜器,是铜器所书的上乘,所有人都知道,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左佑佑坐在一边,也不相信岱石老人会把文物卖给日本人。
她的理解更加直接——岱石老人可是万泰和号柏杰生的儿子。万泰和号多有钱,她是直观感受过的,岱石老人根本不缺钱,怎么可能为了钱去卖文物?
王立道:“是,我相信岱石老人的人品,我们也知道那些强盗贪图信陵缶的价值,可我们需要举证信陵缶属于流失文物,就必须提供信陵缶由日本人抢走的证据,我们没有证据!”
“怎么会没有证据!岱石老人的书信……”夏老突然住了嘴。
柏辛树平静地说:“在66年到76年之间,都烧了。”
夏老不知为何沉默,王立忍不住追问:“全部?”
“全部。”
夏老重重地咳了一声,王立突然意识到:“……对不起。我忘了忠华兄是怎么死的。”
柏辛树低声说:“那只是个意外。”
几个人都沉默了。
夏老的胸口气得不断起伏,最后颓然靠在沙发上:“做多错多!不做不错!岱石啊岱石,你可曾后悔过,你致力于保护中国文物,却一生被人误解!”
左佑佑和简行舟用眼神诡秘地交流了一下,心照不宣地猜了个七七八八。
按他们说的,应该是在那场十年浩劫中,岱石老人把书信全部付之一炬。在那场浩劫中,柏忠华也意外失去了生命。
左佑佑想起老石的闪烁其词:“1958年那时候的负责人还是柏忠华,他……后来身体不好。”
原来因为时代的浩劫,所以人才凋敝,修典工作停滞几十年,直到1990年才由柏忠华的儿子柏松溪重新启动。
左佑佑迅速在心中整理:柏松溪就是古籍中心前任主任,是古籍小组组长柏忠华的儿子,柏忠华是岱石老人柏大殷的儿子,岱石老人又是万泰和号柏杰生的儿子。
柏辛树老爷子也姓柏,从年龄来看,可能是柏松溪的兄弟。
话说回来,是不是要找个机会去拜访柏辛树老爷子?
左佑佑胡思乱想,藏书室安安静静,只有煮水的声音。
柏辛树抬手为夏老添茶。
夏老看到了柏辛树面前杯子中只有矿泉水,也不客套,直接问:
“小柏,你还在忌口?”
柏辛树的手顿了顿:“是。饮食上还需要注意,不能沾发物,也不能喝茶。”
“多亏你命大。”王立说,“当时你感染成那个样子,竟然生生扛下来了。白老师的爱人当年也是因为处理古籍而真菌感染,去了。”
左佑佑竖起耳朵:什么忌口?什么感染?
柏辛树掀起长裤给夏老看,小腿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已经愈合好了,日常注意即可。”
原来,去年,云南边境的一处山洞中,发现了抗战时期藏匿的一箱古籍,柏辛树带队整理。在整理的过程中,他不慎被砸伤了腿,导致真菌感染伤口,差点死在云南。
左佑佑脸红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只喝矿泉水的呀……
难怪他只喝矿泉水,而且一直叮嘱自己下仓库要做好防护。左佑佑想。这个人会关心别人,但是对自己的苦难,总是闭口不谈。
果然是清贫而高尚的知识分子!
左佑佑看向柏辛树,眼中崇敬的滤镜又加深了!
第13章 我教泰斗学习网络流行语&顺祝时祺
夏老半晌都没有说话,端详着柏辛树,出了神。左佑佑看在眼中,觉得夏老的神态就好像透过他,看向其他的什么人。
良久,他神色感慨:“活着就好。中华大典不能再经历一次停滞了,担子压在你的肩上啊。”
柏辛树沉默。
从研究生时期开始,柏辛树就参与中华大典的修编工作,一直到博士毕业后入职华夏书林,再到柏松溪突发疾病,他临危受命接手项目主持工作,柏辛树在中华大典上投入了整整8年的心血。
但是对于修典而言,8年时间,远远不够。
从柏忠华到柏辛树,整整三代古籍人,“中华大典”的编修工作已经耗时58年,成书数千册,能够装满整整一间展厅,仅核对扫描件便能堆30层大厦那么高。
它以中国各大图书馆藏书为基础、以海内外公藏机构和个人藏书为补充,全套丛书依经、史、子、集、丛五部分类,涉猎领域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诗词歌赋,旨在系统整理和抢救迄代中国历代史料文献,工作量不可谓不繁重。
人们虽然歌颂盛世修典,可修典工作本身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穷首皓经,看不到尽头。
在事事都讲求效率的今天,谁会愿意做这种毫无捷径的“笨功夫”呢?
因此,在柏松溪病退后,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个项目,最后只有年轻的柏辛树咬着牙,挑起大梁。
他理应是最坚定的,可是——
修典八年,越是深入到中华文化中去,越是惶恐。知道得越多,越察觉到自己的无知。
百川渊薮,熔古铸今。卷帙浩繁的中华古籍,中华大典真的能找全吗?
中华大典,真的足以配得上“中华”两个字吗?
永远都不能。
做中华大典,又有什么意义呢?柏辛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柏辛树性格内敛,面上表情向来不多。他压下心里的疲倦,向夏老介绍:“这两位是新加入古籍中心的同事,左佑佑,简行舟,带来给夏老见一见。”
左佑佑规规矩矩行礼问好,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拘谨地坐在一边。
夏老端详了两人一阵:“年轻好啊。你们是中华大典的未来,也是中国古籍的未来。你们是年轻人,更知道年轻人在想什么——必须让更多青年感受到中国古籍的魅力,我们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才能活起来,只有植根在广大中国青年的内心,中华文脉才能更好地传承下去。”
左佑佑感觉到夏老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赶忙拘谨地点头称是。
夏老突然说:“左佑佑,期待你的表现。”
左佑佑不知道为什么夏老突然cue自己,一个激灵:“好!”
夏老又看了左佑佑一眼。这个女孩是老友季之林特意向自己大力推荐的,他对这个女孩子分外好奇:“话说,XSWL是什么意思?”
左佑佑:“好……啊?什么?”
今天早上,季之林刚刚发微信,问他这个缩写是什么佛教用语。夏往顾居然被难住了,查了许久也没查到,很不甘心。
左佑佑瞳孔地震。
夏老这么潮的吗?
“是网络用语。”左佑佑连忙拘谨地说,“是‘笑死我了’的拼音简写。”
夏老和柏辛树两个人的脸上齐齐露出强行忍耐的扭曲神色。左佑佑还在不明所以,无辜的圆眼睛看着两人。
柏辛树深呼吸,夏老也在深呼吸。过了一会,夏老问:“类似的用语,还有什么?”
左佑佑再次震惊:夏老真的这么潮!
“ssfd瑟瑟发抖,zqsg真情实感,yygq阴阳怪气,u1s1有一说一。”左佑佑认真地科普。
“受教了。”夏老郑重地左佑佑道谢,左佑佑红着脸摆手:“没什么用的流行话……不值得一提。”
“流行用语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夏老认真地说,“了解时代文化,是文化工作者必须要做的功课。如果我们永远都抱着所谓‘正确的’文化,拒绝接近大众流行,又如何能让传统文化走向大众?”
简行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夏老年岁已高,谈过信陵缶拍卖的事宜后,精力不济,告辞离开。临别前,送给左佑佑和简行舟一人一本书。
夏老走后,左佑佑美滋滋地翻开夏老送自己的书。扉页上,是夏老的亲笔题字:
左佑佑女史惠存。
夏老用毛笔题竖排繁体字,左佑佑对着“女史”两个字,左看右看。可能是面上的迷茫太过明显,简行舟忍不住说:“‘女史’,是对有文化的女性的雅称。”
左佑佑遭到了简行舟的爆锤,瞬间感觉自己像个文盲。
简行舟又告诉她:“出于礼节,你需要发一段话给夏老,作为感谢。”
柏辛树说:“左佑佑的手机坏了,我替你们两人统一发即可。简行舟,你来编辑。”
左佑佑看着简行舟用繁体字打了一段古文,以“顺祝时祺”作为结尾,她赶紧悄悄记住。
不会没关系,咱可以学嘛。左佑佑安慰自己,随即又有点丧气:可是自己不会的也太多了……
“慢慢来。”柏辛树突然说。
左佑佑猛抬头:“啊?”
“我是说,你不要心急。”柏辛树瘦瘦高高,淡淡的影子落在左佑佑的身上,“做古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中华文化太大了,太多了,在中华文化面前,人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无知,人也永远无知。”
柏辛树低头看着她,面容和声音依旧平静,“所以,不要沮丧,找到你自己的节奏。”
左佑佑看着柏辛树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大这是在……安慰自己。
老大真不容易,因为家道中落,有这么多感慨。
呜呜呜,怜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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