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顾西美轻轻把喝完奶睡熟了的斯南放下,低声问斯江:“你舅舅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个泡泡纱料子的事?”她有点疑心自?己听过就忘了,毕竟连亲生的女儿都能忘在教室里。
斯江眨了眨眼:“阿舅没跟姆妈说过呀,他说这?里肯定有人要买,特地问大?姨娘要的泡泡纱,还说能卖出火车票呢。”
顾西美下巴差点掉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你大?姨娘和外婆晓得?伐?”要命了,这?可是投机倒把罪,抓到要坐牢的!
陈斯江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她们?晓得?不晓得?呀,咦,姆妈!妹妹又?抓住我的手指头?不放了,嗷嗷嗷嗷嗷——”
顾西美气?得?急喘了两口?气?,又?恨陈东来不中用,害得?她还没腾出手来挽救顾北武,流氓阿飞还没掰正,怎么他又?在违法犯罪的边缘来回蹦跶了。
外头?顾北武勉为?其难地收下十二张大?团结,脸上飞起了一抹绯红,像被调戏了似的狼狈地逃出去了。脸红他真装不出来,被一帮流氓阿飞围住他能面不改色,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他还是头?一遭,不知道是谁,塞钱的时候还捏了他一把。想到这?个,顾北武皱起眉头?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大?踏步往沈勇家去了,希望今天能拿到那张师部行军地图,他想去库车的红石山林看?看?,还想去看?胡杨林,如果?能带上斯江就更好了。天边灿烂的晚霞已经慢慢变成了浓厚的蓝紫色,一片轻盈的云絮吊在半空,被晕成了浅紫,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大?雨天,方?树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背影,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屋里女同胞们?笑作一团,阴差阳错得?了好看?的面料开心,和小顾发生了让他脸红的金钱关系更开心。大?家越看?他越爱,脑子里把自?己在上海的妹妹侄女外甥女统统过了一遍,想起自?己的对象或爱人,不免又?人比人气?死人。
顾西美正在筹谋这?么挽救失足青年,一堆人拥了进来七嘴八舌。
“西美啊,你真是有福气?,老公嘛什么都会,卖相好工作好。斯江嘛漂亮懂事,斯南才三个月就不吃夜奶了,还有小顾这?样的阿弟。哎呀,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兄弟,真是不谈了,一天班也?不肯去上,天天梳着阿飞头?,戴副墨镜压马路,下大?雨天墨墨黑也?戴,十三点伐?”
“斯南小囡乖得?来,我们?这?么吵她也?睡得?着呀。不像我儿子哦,四五个钟头?不睡觉,睡一个钟头?就醒一次,简直累死我!”
“可不是,我们?住在隔壁从来听不到小囡哭声的。那天斯南被忘在教室里几个钟头?都没哭,不然林老师老早发现了。”
顾西美勉强露出六颗牙:“嗯哼,是蛮乖的。”哪里就几个钟头?了?明明是半个钟头?!
“疹子不要紧,都结痂了。这?是西美你怀孕的时候酸的啊腌货啊吃太多,毒气?太大?,母胎里带出来的,发出来就好了。将来肯定也?是个漂亮小宁,这?五官看?着就像小顾,眼线老长的,鼻头?多挺哦。”
顾西美维持着笑容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那么怀斯江的时候她吃那么辣,生出来雪白粉嫩又?怎么说?
“斯南你也?送回上海养伐?只好靠外婆了吧?听你们?老陈说他爸爸好像心脏检查下来不太好?你妯娌好像也?生了个女儿还要你婆婆帮忙?”
顾西美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公婆家的事,好像外人比她还清楚些:“不送回去,斯南就留在我身边了,总不能样样靠爷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斯江瞪圆了眼:“姆妈!我也?要留在姆妈身边!我要和姆妈妹妹在一起。”
“覅瞎三话四,你好好回去上幼儿园,马上要去电视台排练国庆汇演节目,少年宫的老师让你八月二十号一定要回去,你们?几个小朋友要到机场给外国领导人献花,到时候看?得?到大?飞机。”顾西美佯装生气?板下了脸。
一片惊叹羡慕声中,斯江喊道:“那姆妈你把妹妹给我们?带回去,外婆有奶,外婆和我一起照顾妹妹,还有舅舅,我们?三个人照顾妹妹!”
哄笑声中,顾西美抱了抱斯江:“别瞎说了,大?人的事情小囡不要管,出去玩吧,好多人等你跳房子呢。”
斯江低头?亲了亲依然睡得?呼呼的斯南,挤出人群出去玩了。接着无?数真心的不真心的赞美和羡慕砸得?顾西美晕头?转向,连脚上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可惜这?里没电没电视机,她是看?不到女儿有多风光了。
——
眼看?陈东来又?要回乌市,夫妻俩还没空好好说过几句话,顾西美只能先放下对顾北武的教育大?计,把斯南托给舅甥俩带出去卖唱换鸡蛋,留下丈夫问话。不巧上海来了电话,却是五百二十年不联系的顾南红打来的。
“西美,我是南红。”
顾西美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嗯。做撒?”
顾南红单刀直入:“你们?那里穷得?要死苦得?要命,不要拖累小囡。你把老二给北武带回来,我帮你养,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保证养得?不比斯江差。你夫妻俩个哪天回上海直接领走,我一句闲话都没。”
一股熊熊怒火从顾西美腹间升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顾南红!侬脑子瓦特(坏掉)了伐?我女儿姓陈,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命都差点没了在火车上生下来的,凭什么给你养?我再穷再苦也?养得?起养得?好!你不要想用那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我的女儿。她们?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做社会的蛀虫!北武都要被你毁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顾南红被她暴风骤雨骂了一通,脾气?也?上来了,她声音不响却句句见血:“北武做什么关我屁事,他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自?己发神经,好好的音乐学院不去读,跑去新疆,你敢说你肠子没悔青过?没后悔你让家里给你寄那么多包裹?谁走的时候喊得?震天响哦,不花姆妈一分钱。老四现在为?了你一家子天天想办法弄钱,他要有事也?是你害的呀。你自?己没用,只能吃娘家,这?点面子架子端着有屁用场?里子都没了。你过去十年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斯江送回上海养,看?看?斯江现在多好?老二长得?难看?一点就要变小新疆?跟着你吃沙子?我好心好意拉你一把,你还腐朽腐蚀呢,脑子有毛病!”
姊妹俩电话里吵足一刻钟,互相摔了话筒。回到宿舍,红着眼圈的顾西美看?着忐忑不安的陈东来,突然就无?比坚定起来。
“你爸心脏怎么样?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是听别人提起才知道。”
“上班路上心跳骤停了一下,人晕过去了,还好及时送到医院,下个月应该就不上班了。”陈东来捏着一把汗:“西美,我想了想,还是把斯南送回去吧,我爸休息在家,就可以爷娘两个人照顾斯南一个,我们?再多寄二十块钱回去——”
顾西美瘸着腿把床上的尿布一片片叠好,低着头?打断了他:“不了,我自?己能带斯南。我们?自?己要生下她的,就该自?己带,不能再靠老人家了。老三家不是又?有了个女儿?你姆妈要帮他们?带也?辛苦的。再说,哪里还腾得?出二十块?你现在一个月也?才五十四块。男人手里总不能不留点钱,上班的人,抽烟喝酒总要有的。”
她拿起柔软的小褂子,贴在脸上闻了闻,一股太阳的香气?熏上来,热腾腾的,眼泪很快泅湿了褂子,阴丹士林蓝变成了深海底密不透风的蓝色。
“这?就是斯南的命。”顾西美在心底喃喃道。
第21章
如?果把命运喻为河流的话,有人顺流而下?,也有人逆流而上。对于斯江斯南来说,孩童的命运掌握在?父母手里,她们毫无左右的能力。而大人总以为第二次做父母就有了经验,决定会更加明智。或者他们内心也有犹疑,但?因时间不能倒流,无从比较,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孰不知做父母这件事和经验并?无多大关系,更多取决于?见识、眼界及目标。所以?即便斯江大哭了好几次,想要留在?姆妈和阿妹的身边,也只是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哭闹和撒娇而已。
顾北武提了提他可以带斯南回万春街,立刻引爆了顾西美,连着自己也被?教育了一整夜。第二天,他空身搭了辆驴车跑去阿克苏县城,接受了十一师宣传谢干事的邀请,随队前往即将建设的天山公路沿线去做全军动员和宣传采风,间中写过两封信给斯江,图文?并?茂,可谓是游记手账界的开?山鼻祖。可惜时光荏苒,陈斯南从生?锈的月饼盒子里翻出来时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阿姐,告诉你?,我这次终于?拿住了阿舅的死穴!他完蛋了!”十三岁的少女陈斯南发出了83版《射雕英雄传》里西毒欧阳锋的磔磔狞笑。斯江表示不屑,等?看到厚厚一叠信其中的一页,笑得在?床上打滚。信上写道——
“不知道是哈密瓜吃得太多,还是54团场的猪肉坏了,我们这几天全在?拉肚子,幸好在?野外随处可以?解决,不然会像斯南一样惨。比斯南还惨的是她有尿布我没有,也没有草纸,我选了宽一点的草叶用,擦了一次火辣辣的,走路疼得很。可是看同志们好像都没事,难道他们的屁股是石头我的屁股是豆腐?我只能强打精神跟上大部队,不能让人家小看我们上海青年。听说印度人是用左手擦屁股的,我觉得大家可以?学习一下?,能节约多少纸啊。幸好除了我们一路也没别的人,不然风吹草低没有见牛羊,见到一堆屁股,太?煞风景了。附上风吹草地见屁股速写一页,以?后你?们在?旅途上见到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最?终顾北武被?迫给陈斯南买了一台带无线耳机的索尼Walkman,才赎回了那叠信,这是后话不提。
——
临别前夕,顾西美赶着给斯江上最?后一堂思想教育课,她绝不允许女儿滑向顾南红那样的深渊。
“斯江,舅舅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你?别老是让舅舅买这买那的知道吗?有特别需要的,你?跟姆妈说。”
“可是阿舅说爸爸妈妈你?们老辛苦的,还要养我们俩,他喜欢我和妹妹,他的钱也没地方用——”斯江有点委屈:“阿舅给你?钱,姆妈你?为什么不要?阿舅都生?气了。我哄了他半天才哄好。”
顾西美把怀里的斯南放到床上,塞给她一个拨浪鼓,转身把斯江抱到膝盖上,顶住她的额头玩了两下?顶牛牛:“语录里有一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囡囡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斯江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每一个人呐,都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衣服、食物、还有电视机这些,要做一个有理想爱劳动的社?会主义新人,不能好吃懒做当社?会的蛀虫。如?果姆妈用舅舅的钱,姆妈就是外婆家的蛀虫,懂吗?”
斯江扁了扁嘴:“那我就是舅舅的蛀虫了?”
顾西美不禁笑了:“你?还是小囡,舅舅喜欢你?,给你?买一些零食,这当然不算蛀虫,但?是为了送你?上幼儿园就买一辆自行车,为了看你?上电视又要买一台彩电,这就是蛀虫啦。居委会就有电视机,大家一起去看你?演出,给你?鼓掌加油,比起你?们三个人在?家看,你?说哪个更开?心?”
“一起看更开?心。”斯江用力点点头。
“对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没有通电,电灯都没有,要知道电是很宝贵的,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还能节约用电对不对?”
“那为什么万春街就有电啊?”斯江疑惑不解:“是不是因为这里九点钟才天黑,所以?根本用不着电灯?”
“因为上海是我国最?大的城市呀,全国人民保上海,这样上海的大工厂才能生?产出各种各样的产品,给全国人民用——”
“我们上海这么厉害啊。”斯江抱住姆妈,看着旁边捏着拨浪鼓却还不会玩的妹妹又伤心起来,含着泪继续反抗即将分离的命运:“姆妈,我能留在?这里吗?我不想回去,我喜欢姆妈这里,有姆妈和阿妹,房子大,路又平,公共厕所很干净,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沙堆呀篮球场呀,单杠双杠呀。平平哥哥星星妹妹他们对我可好了,我还能做你?的小帮手教小朋友们唱歌,没人叫我小新疆,我们大家都是小新疆!”
顾西美的笑容凝在?了唇边,她抱住斯江,闻着她头发上香皂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斯江别闹了,你?乖乖跟舅舅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快爸爸妈妈就会带着阿妹一起回上海的,到时候我们就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了。”
“姆妈,很快到底有多快?过年?可以?吗?”泪珠挂在?斯江的脸颊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姆妈,捏紧了自己的裙子。
顾西美转开?脸,握着斯南的小手摇了摇。拨浪鼓的两根细绳有气无力地甩了几下?,小木珠胡乱地敲在?鼓面上,让她更加心烦意乱:“一两年?吧,这个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只要知道姆妈都是为你?好,好了,睡觉啦。”
斯江急忙捧住她的胳膊,小脸贴了上去,抽泣着哀求:“那姆妈让妹妹跟我一道回去好伐?外婆肯定喜欢妹妹,我和妹妹在?外婆家等?你?和爸爸回来好不好?求你?了姆妈,求你?了,我求求你?——”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呀,她不想一个人被?丢在?上海呀,如?果有妹妹一起,她就不会孤单了,她要保护妹妹,她会照顾好妹妹,爸爸妈妈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找她们。
顾西美皱着眉把胳膊抽出来:“斯江,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要照顾阿爷,还要照顾你?三妈家的小妹妹,外婆怎么能照顾两个宝宝呢?太?——这些道理妈妈不是讲过好几遍了?每次你?不都说你?懂了吗,怎么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斯江趴在?斯南手边,握住那软乎乎的小手,哭着说:“囡囡一个人很可怜的呀,没人陪她,她会怕的呀。”
顾西美起身把枕头摆好:“胡说八道,妹妹每天跟着姆妈去幼儿园,那么多姐姐哥哥都在?,哪里可怜了,有什么好怕的,到处都是认识的人。”
斯江哭得更厉害了。斯南姐妹连心,揪着斯江的头发也哇哇哭了起来。
顾西美叹了口气,把斯江捞进怀里,给她擦了眼泪鼻涕,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斯江不哭,乖,你?最?听话了啊,你?是妈妈的乖宝宝,好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走,姆妈给你?洗把脸,洗好了就不能再哭了,知道吗?要早点睡,明天一大早要去乌鲁木齐呢,爸爸在?乌鲁木齐等?你?呀,还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吾覅好吃的,吾要姆妈要阿妹。”斯江哭着摇头,做着最?后的坚持。
“姆妈在?的呀,阿妹也在?的呀。啊呀,妹妹尿尿了。好了斯江,来,自己拿好小毛巾揩面孔,乖。”顾西美转头又拎起陈斯南的两条腿:“你?呀,你?怎么又尿了?刚刚不是才尿过的吗?一天到晚屎尿不断,肉嘛不长一点,真是不让人省点心。”陈斯南直挺挺地抬头大哭,狠狠蹬着腿,似乎在?抗议:怪我咯?
沙井子的日和夜界限也不明显,无尽延长的白昼虽然暂离,蓝黑色苍穹里云山的边缘依然清晰可见,漫天的星子像一张星图帐篷拉开?来,和远处天山山顶的一髻雪交接。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声,却显得深夜更加安静。
看着斯江侧身朝墙依然不停地抽噎着,顾西美的心像被?搁在?油锅里煎一样,她抬起手臂盖住脸,感觉到眼泪渗进了皮肤的肌理。她已经选择过好几次了,她肯定是对的。
“姆妈?”斯江轻轻地翻过身。
“嗯?”顾西美蹭了蹭眼角,转过头,看见斯江两只大眼肿得跟灯泡一样。
斯江拿起枕头边斯南的一块尿布在?手里揉来揉去,轻声问:“姆妈,那我能带妹妹的一块尿布回去吗?上面有妹妹的奶味,我摸着就不难过了,就不哭了,可以?吗?”
“好。”顾西美眼前一片模糊:“好,斯江真乖。”
“我那能多拿一个?”斯江赶紧解释:“万一外婆洗了这个,我还能用那个,不行也没关系的——”
“好的,你?带两块回去。”顾西美伸手摸了摸斯江的小脸:“妹妹尿布多得很,没事的。”
“嗯,谢谢姆妈。”斯江松了一口长气,又低头亲了亲斯南的小手:“谢谢阿妹。阿妹,姐姐老欢喜侬哦。侬覅忘记忒姐姐呀。吾会得打电话把侬哦。(姐姐好喜欢你?哦,你?不要忘记姐姐呀,我会打电话给你?哦。)”
第二天一早醒来,顾西美在?镜子看见自己顶着的两只电灯泡比斯江的还要大。
第22章
倘若是在月台上告别,伸向远方?的铁轨,汽笛的催促,一张张不舍的面孔,自然会催下离愁的泪水,十分浪漫加戏剧化。
顾西美当年揣着户口迁出证明登上老北站的知青专列离沪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看到踮着小脚扒着车窗一脸泪水的姆妈,她甚至心生羞愧,不想让人知道那是她的姆妈。火车启动后,她们小队一个人也?没哭,集体高声唱起苏联歌曲《再见吧,妈妈》,因此她根本没有听到顾北武在?月台上的喊声。后来才知道姆妈追着火车跑,摔了一跤。再后来,她自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也?就麻木了。
然而在?十一连宿舍区的大门?口,县供销社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白烟,后斗里为了节约地方?,朱广茂把一只鹅和三只母鸡塞在一个竹笼里。母鸡们被鹅啄得扑棱着翅膀死命尖叫,加上不时飞出来的鸡毛,使这场离别降低了格调,平添了一丝喜感。
光脑袋的陈斯南伏在姆妈肩膀上偷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泅湿了顾西美的衬衫,丝毫不在?意人生中第?一场离别?。沈星星却拉着斯江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她才是斯江的亲妹妹:“阿姐!侬留下来呀,留下来呀!吾覅侬走!”斯江被她这么?一哭一喊,倒很?难为情,暂时摒住了没哭,好不容易脱开手,扯着顾西美的衣角眼泪就下来了。
顾西美腾出一只手来把她头上的三角包巾理理好:“乖,上去吧,好了,跟妈妈说再见。”
斯江摇着头抽泣:“不要再见不要再见,不不不,要再见的!我要见妈妈要见妹妹。”
顾北武把她抱上后斗,自己也?跳了上去,他来时三个大包裹满当当,回?去居然还多出一个包来,堪比千年前丝绸之路的盛况,羊毛毯就背了三条,吐鲁番的葡萄干喀什的杏脯也?没少背,还有十几个烤包子准备一路在?314国道上吃。
众人在?鹅叫鸡鸣声中挥手道别?,斯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扒住后斗的翻盖大哭:“姆妈、姆妈,你记得帮妹妹剥头上的痂呀——要用麻油,多用一点麻油哦。”
送别?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顾西美含着泪点头,把斯江的手指从翻盖上一根根移开:“知道了,斯江乖,路上当心啊,快去坐坐好,抓紧舅舅,记住不要站起来。”
“嗯,我乖的,妈妈再见!妹妹再见!”斯江想揪住姆妈的手指却不得不做个乖孩子松开手。拖拉机发出一声响,剧烈抖动了几下,开动了。姆妈的手越来越远,怎么?也?够不着了,她只能拼命挥手喊着再见再见。
人群里的沈青平咬着下嘴唇,看着大哭离去的斯江,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是一种比自己被爷娘打被小朋友们嘲笑更难过的感觉,酸得很?,重得很?,却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他猛地转身向自己家跑去,想找出姆妈防备他偷吃藏起来的那一小瓶麻油。斯南妹妹头上的痂没剩几颗了,他一定给她多浇点麻油很?小心地剥。
拖拉机开出去没多远,迎面突然飞驰来两辆大蓬军车,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跳下车来,拦住了拖拉机。顾西美她们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却是农一师师部的人,原来这几天?发生了多起知青逃跑事?件,各师各团都有,农二师昨天?一天?就跑了一百多人。各条国道今天?开始严查。斯江却破涕为笑,因为又见到姆妈和阿妹了,说了“再见”果然很?快就再见到面了。
证件和通行?证都检查完,包裹也?被打开来翻查。最后顾北武攀谈了几句,塞过去几根烟,终于得以被放行?。顾西美抱着斯南站在?路边,看着两条手臂一高一低不断挥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风沙很?快模糊了他们。斯江嘶声喊着一声声再见,这次却很?久都没有再次见到姆妈和阿妹。
拖拉机上,斯江哭了许久才问:“阿舅,我们为什么?不把姆妈和阿妹一起带走?”
顾北武叹了口气:“因为——”
拖拉机前座上的朱光茂回?过头大声回?答:“你姆妈的户口在?这里呢,没有文件批准她能去哪里?除非像那些人偷偷逃跑。”
斯江咬了咬唇:“那姆妈和阿妹也?偷偷跑回?上海好了。”
朱光茂笑得不行?:“傻姑娘耶,偷跑可不行?,没户口没单位没钱,只能跟老鼠一样藏着,逃跑犯罪,抓到要判刑坐牢啊。每年都有人死在?逃跑的路上,还有想跑去苏联的,到了边境就被一枪打死了,被苏联人打死活该。”
斯江往顾北武怀里缩了缩:“那算了,还是别?跑了吧。”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安慰了几句,心里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时候才听谢干事?说起,兵团情况不容乐观,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国家回?销粮八百万公斤,上上下下还吃不饱。各种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团也?都差不离。谢干事?隐晦暗示明年恐怕会有巨变。能有什么?巨变?他早知道云南将要撤销兵团建制改为农场,其他各地迟早也?要撤销。但是一千七百万知青何去何从?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们,不回?城,无私奉献了这么?多年的知青们又有谁甘愿永远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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