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148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陈东来想得周到:“可是……万一你出不了国呢,我是说万一啊,那你就得回新疆来考试,课本和考试科目都不同怎么考?”

  “那我也考得回上海!我对自己?有信心,你和姆妈是不是对我没?信心?”斯江质问。

  “信心是有的,你一直很用功,又在市重点,但是你姆妈学校的老师们说上海高考的卷子比全国卷容易,所以——”陈东来犹疑地搬出了顾西美,却?不肯把话筒让给西美。

  “给我呀,我来跟她说!”西美气得一把抢过话筒,一胳膊肘把陈东来顶了出去。

  旁边做作业的斯南撑住腮帮子,右手?开始不停地转圆珠笔,斜着眼睛看陈东来。

  陈东来悻悻地走过去,拿开她手?里的圆珠笔:“写字就好?好?写字,转什么转?一副二流子的样子,很不好?。”

  斯南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直接甩下脸跑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陈东来喊了两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要把这尊小魔星放回上海,还不知道要闯多少?祸,就这么在西美眼皮子底下,还三天两头被教导主任训呢。

  但是再怎么争,斯江也争不过姆妈。顾西美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和信心尊严无关,万事都有利弊,得趋利避害,关键是要避免最坏的结果。斯南回上海,对西美来说就叫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万一斯江没?能出国,回新疆参加高考自然也属于最坏的结果。何况还有顾北武之前的建议放在哪里。

  ——

  五月份,从乌市二中的集体户口申请迁回上海的资料寄到了万春街,斯江对照文件仔细检查完,松了口气,规定要求得很细,全家的户口证明、三姐弟的出生证明、西美的知青证、结婚证等等都齐全了。

  陈东来还给相关部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情况说明书,把他?和西美当年入疆的种?种?血泪辛苦细细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回沪这件事希望过太多次但最后都是失望,他?盼着打打感情牌好?顺利办成这次迁户口的事。

  斯江虽然听外婆说起过父母援疆的事,但都只?是一鳞半爪,他?们的“苦”在外婆嘴里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算不得什么苦,毕竟没?有被枪炮追赶过,也没?有大舅舅面临过的死亡和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但这封信,让斯江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在沙漠里三年只?吃过不到十次肉,运到油田的番茄永远是烂掉的馊掉的,而母亲头两年住在阿克苏的地窝子里,每天都得从沙子里爬起来,工作十二个?小时,所有的休息天都被动员去为边疆做贡献。他?们没?有永远站不起来,没?有子宫脱垂,甚至没?有死亡,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而已?。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过父母足够的关心,也隐隐嫉妒过斯南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但这回直面父母的生活,突然半只?脚踏入了成人社会,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一切似乎都有他?们的苦衷他?们的难处。令斯江最心酸的是,父亲陈述的文字里带着隐晦的卑微的哀求。

  “小时候,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挺高大的,”斯江翻出相簿里的一张黑白照片来给景生看,“这是他?在教我写毛笔字,小舅舅拍的。”照片里的陈东来年轻俊秀斯文,父女俩都是一脸满足的笑容。

  父亲是劳动模范,母亲是人民教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斯江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光辉,后来是怎么越来越平凡越来越“不过如此?”甚至变得陌生的,斯江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爸个?子还是蛮高的,”斯江想了想,“不知道是我爸高,还是小舅舅高。家里最后大概会是你最高吧?”

  景生今年已?经一米八十三,上阁楼的时候第三格楼梯就要弯腰低头。

  陈东来的信景生也看了,他?在沙井子住过一年,倒没?有斯江这么意外,看到她红了眼圈,就继续翻起相簿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我爸你爸妈是先苦后甜,我们说不定会先甜后苦呢。”

  斯江赶紧“呸”了一声:“才不会!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代人,从头甜到尾。”

  “你幸福吗?”景生笑着问。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幸福的。虽然也有点小烦恼,但比起爸妈他?们那时候,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最起码吃得饱穿得暖读着好?学校,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还有几?个?好?朋友。”

  “不缺什么了?”景生的笑容带了点玩味的意思,眯起了眼。

  “不缺!”斯江斩钉截铁地说完,忍不住轻轻踹了景生一脚:“阿哥侬有点戳气哦,西洋怪气的(阴阳怪气的)。那你呢?你幸福吗?”

  景生也认真?地想了想:“比起以前肯定幸福多了。”

  “那你还缺什么?”

  “缺的可多了。”

  “你说呀,缺撒?”斯江促狭地笑:“不缺德就行。”

  景生一抬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嘴巴老。”

  “喂,你真?的缺——那个?了啊。”斯江一个?扫荡腿,景生早有防备,跳开了去,让她扫了个?空。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陈斯好?双手?抱臂,站在边上冷笑:“要打就认真?打啊,用力!阿姐你晚上吃了一碗半饭,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站起来啊!”

  景生啧啧两声,上前两步,捉着他?的双臂就把他?提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晃悠了好?几?下:“嗐,你现在还会挑拨离间?了啊陈斯好?,小学没?白上嘛。”

  陈斯好?吓得哇哇叫,喊阿姐外婆救命,等落了地又抱住景生的胳膊不放:“阿哥,再来一遍!我站你这边,我们男生队肯定打得赢阿姐。”

  斯江气得霍地站了起来,要来狠狠教训小阿弟,却?见斯好?又丧气地松开景生的胳膊。

  “算了,你肯定舍不得打阿姐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斯好?吧嗒吧嗒着大眼睛控诉:“你们俩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景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快点去打脚(洗脚)。”

  斯江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知道我和阿哥是一伙的你还敢说风凉话,狗胆包天了你,快点去打脚。”

  斯好?幽怨地捂着屁股滚下楼去。

  “阿哥!没?开水了!阿姐!吾忘记特捞脚盆啦——(我忘记拿脚盆啦)”

  景生看向斯江。

  两人伸出拳头异口同声:“猜东里猜!”

  斯江出石头,景生出布。

  “啊呀勿好?意思,吾又赢了。”景生笑弯了眼:“又包牢侬喽。”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拎起脚盆咚咚咚下楼教训亲生的阿弟去了。

  顾东文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瞅了瞅景生,哈哈了两声。

  景生扭头看向他?,见他?睡得好?好?的,以为他?在说梦话。

  “上去睏高了。(睡觉了)”景生摇了摇顾东文。

  顾东文佯作惊醒状,一巴掌拍在景生胳膊上:“啊哟!吓了老子一跳。”

  “上楼去睡吧。年纪大了,当心着凉。”

  “就你最烦,管得最宽,”顾东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看了场好?戏,唉。”

  景生警惕地看了看他?,见他?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想来想去肯定很自己?无关,便白了他?一眼,过去替斯江把相簿收了,终究还是不放心,下楼检查煤球炉子去了。

  顾东文这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

  又过了几?天,学校的保送生名单定了下来,按景生的九门会考六A三B的成绩和国家一级运动员的称号,他?可以被保送到师范大学、海运学院这批高等院校,不过景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批保送机会,选择参加高考。

  上海今年的高考模式还是3+1,3是语数外,1是六门副科任选,景生选了物?理,得益于有赵佑宁这个?“远程函授老师”做笔友,他?升高三后的物?理成绩直接进了年级前列,还参加了两次全市物?理竞赛,拿了一个?二等奖,成了一匹黑马,物?理老师开玩笑说他?大器晚成。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紧张,用校长的话来说,临时抱佛脚是没?有大用处的,平常的点点滴滴才是最扎实的基础,只?要把老师布置的要点全部学会学透,第一志愿应该没?有问题。月底区模拟统考,四门总分六百,景生考了五百零三分,物?理满分,算上加分,对比去年一本理科分数线四百七,交大基本稳了。整个?高三年级不分文理总分四百七十六点五,五百分以上的超过二十人。如无意外,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能进一本。

  因?为景生,斯江格外关心每次考试和排名,在看到了高三年级的市模拟考成绩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母校的强大实力。全市前十的市重点,总分相差竟然都在十分以内,而区重点和市重点的总分却?一下子相差了三四十分,普通高中则相差一百分以上,甚至一百五十分的都有。至此?,斯江更?无比相信自己?和大舅舅做的那件了不起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八月,景生以总分五百二十九的成绩如愿拿到交大机械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

  同月,陈斯南的户口迁入核准通知寄到了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陈家,陈阿娘以为搞错了。同时,顾西美也收到了陈斯南的向群中学借读报到通知书。

第238章

  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顾东文一脸惊讶,问景生,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公用电话也没人回?,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都是她亲生的女儿,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顾东文绝对知道,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气斯江先斩后奏,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也气东文又瞒着她,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吧,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吧。”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

  这天夜里,斯南又蹭上了姆妈的床。

  西美?终究忍不住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许闯祸,对弟弟要好?一点,听?外婆和大舅舅的话,等?以后斯江出国了,就轮到她去照顾阿娘,不要忘记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斯南不服气:“为?什么不是斯好?去照顾阿娘?阿娘对他顶顶好?了。”

  西美?一噎:“斯好?还?小,而且斯好?是男小伟!(男孩子)”

  斯南冷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西美?郁闷了会儿,继续叮嘱:换了新学校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要对男同学们大呼小叫,更?不能动手?轮椅子,再打伤了人,可不像在二中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