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168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康阿姨和李奶奶赶紧凑过来看,啊哟恭喜结棍来讪不绝于口。

  斯江眼?睛一直盯在西美?身?上,毫无疑问?,姆妈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几乎是神采飞扬地在炫耀。

  “你们不知道,H师范大学这届英语系实际上呢,是上海外服委托培训的涉外秘书项目,只不过走的是H师大的流程。”顾西美?喜形于色,“学生一招进去就都被外事办、贸易公司都预订好了,毕业后直接进外资公司做翻译或者秘书。”

  “不要学费,委培生哪里要学费,又不是自费生,再?说我们斯江的分数考得这么好!对,国家还补贴呢,一个月七十块,师大补贴得多,以前我家北武去北大一个月只补贴三十块,只够吃饭。”西美?很是激动:“这些?都是我们教育局的领导帮忙打听来的,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懂大学招生这一块的,可不是,苦了十几年,终于出头了,哎哟,阿娘也辛苦的,斯江,快来好好谢谢阿娘——”

  斯江却眼?圈红红地盯着她。

  “做撒呀?”西美?伸手去拉她。

  “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斯江任由姆妈捏着自己的手腕,却压抑不住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要考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你凭什么改了我的志愿?你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之前说的话怕影响你考试发挥。”西美?把斯江往屋里拉:“过来,进去再?说。”

  斯江哽咽着挣开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自说自话改我的志愿!”

  陈阿娘傻眼?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也愣住了。

  西美?声音却比斯江还要响:“你懂什么?!复旦分数线多高你知不知道?你考不上就要落到第二档去。”

  “我说了我考得上!我比分数线高了十一分!高了十一分!”斯江声音劈了。

  “你这是马后炮!”西美?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天?真!记者是这么好当的吗?有什么好?遇到甲肝这种事,记者都得去医院去隔离点,今年被传染的记者少吗?钞票赚不到多少,苦嘛苦得要命。”

  西美?挥了挥手里的通知书:“你看看,姆妈什么都帮你考虑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毕业了也不用当老师,你不是喜欢英语吗?学以致用,将来做翻译或者涉外秘书,人家说了,那?种公司你一进去工资就是四五百块!而且要是你读个一年半年签到签证能够出国去,在复旦在H大,又有什么区别?!”

  康阿姨和李奶奶倒吸了口凉气:“工资有噶许多!?不可能吧?快抵得上市长的工资了。斯江啊,你姆妈待你真是一片苦心啊,她是过来人,你听姆妈的不会错的。”

  西美?也红了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也不想想将来!你就算读了复旦,出不了国的话,毕业分配呢?你就保证能留在上海?你爸是上海人,一毕业就被分配去了新疆,你是新疆考上来的,毕业了就只能分配回乌鲁木齐,这个你想过没有?H大这个不一样?,毕业了以后你的人事关系会转去外服,你就也是上海户口了。这种一桩桩的大事情,除了姆妈,还有谁会帮你操心!”

  斯江咬着牙抹了把泪:“学杂费、补贴、工资、户口,你什么都想到了,那?你想过我的理想没有?当记者是我的理想!”

  “理想能干什么?当饭吃?”西美?失望又愤怒地看着斯江:“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了好了,大喜事搞得这么不开心干什么呢。”康阿姨拉住斯江:“母女?哪有隔夜仇,你姆妈是真心真意为你打算,等你将来结婚生了孩子你就知道她的苦心了。来来来——”

  斯江轻轻挣开康阿姨,凝视着西美?轻声说:“我要是爸爸,我也受不了你。”

  “啪”的一声脆响,几声惊叫。

  斯江挨了一耳光,慢慢地仰起下巴。

  西美?放下簌簌发抖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斯江已经比她高了。

  斯江慢慢转身?走向弄堂外头,弹格路不再?硌着她,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右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能感受到有几条指印慢慢浮了上来。

  “陈斯江!”

  “囡囡,囡囡啊——”

  斯江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转弯角。

第264章 (捉虫)

  景生冲出六十三弄时,一眼就看见了斯江。

  她?茫然地站在文化站门口那一小块空地上,双手握成了拳,视线却没有焦距,脚下也没有方向。

  旁边的小人书摊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卖冰棍的黄鱼车靠在转角口,和三两?只晒太阳的马桶为邻,头顶上的“万国旗”在弹格路上投下一块块不均匀的阴影,弄堂深处传来麻将声,不知道谁家在看沪剧,音量开得很?大,万春街从来不缺闹忙。

  “走,回去了。”景生轻轻拍了拍斯江。

  斯江如梦初醒,看到面前?景生关切的眼神?,眼泪顿时决了堤,但她?并不想让景生知道姆妈对她?做的这些事,因为太过耻辱,她?也不想告诉景生她?是怎么激怒姆妈换来这一记耳光的,因为太过残忍。斯江忍了又忍才对景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不了,我出去走走。”

  景生默默跟了上去。

  斯江穿过弄堂,上了马路,直接往静安寺方向走。景生落后她?一步,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太阳苍茫茫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夏天?在三日?两?头的台风中闷热有余威力?不足。

  穿过北京西路,第九百货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转了好几个弯,看上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麻烦让一让,谢谢。”斯江从人群中挤过去。

  “覅插队!小姑娘!”排队的人不乐意地顶住斯江不给她?过:“看不见大家都在排队伐?”

  “就是就是,阿拉早上三点钟就来排队了!”

  突然,百货公司大门口出来一个黄牛,满头大汗地挥动着手中的票证,声嘶力?竭地吼着:“最后三十件男士羊毛衫,六十五一件!撒宁要?(谁要)”

  队伍里立刻冲出几十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马夹袋:“吾要!吾全部都要!”

  斯江被人群挟裹着挤出了队伍,还好景生一直拉着她?的胳膊,不然摔上一跤肯定?马上被后面的人踩伤。

  又有个黄牛跑出来喊:“十台电视机刚刚到,覅票——”他还没说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多少寸,队伍里又冲出几十个人去抢。

  “吾要,吾要五台——”

  “十台噻把吾!(十台都给我!)”

  转眼前?面又挤得水泄不通。

  斯江怔怔地驻足看了片刻,想起春节前?后全家抢购板蓝根和消毒液的事,但眼前?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魔幻,她?忍不住问景生:“到底怎么了?电视机好几千块钱一台,谁家一口气买五台十台?”

  景生淡淡地说:“倒手卖了赚钱。随便什么牌子什么尺寸的电视机,这两?个月随随便便都涨了几百块了,据说还要涨好几百块甚至上千块。”

  “万一不涨了,万一降价了呢?”斯江瞠目结舌,看着一个阿姨心满意足地抱着十几件绒线衫走过去,看神?情抱的不是绒线衫,而是金山。

  “谁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景生拉着斯江侧开身,给两?个老?伯伯让路,被他们拎着的重重的化肥袋撞了一下。

  队伍里有人喊起来:“爷叔,买了啥?化肥?”

  “盐。”老?伯伯笑眯眯地提了提:“五十斤盐,买好安心了,吃到老?死,随便涨多少,涨去金山(上海郊县地名)都不怕。”

  人群里一阵骚动,马上有人跑出来打听他们是在哪个门市部买的。

  斯江留神?听着,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酒肯定?要去抢啊,涨得一塌糊涂。茅台从二十块涨到两?百四了!我隔壁邻居六十块的时候借钞票买了一百瓶,昨天?刚刚卖掉一半,尽赚六千块洋钿!”

  “中华也可以,一块八一包涨到十六块一包,赚起来不比茅台差,只要侬有条子,买得着。啧啧啧。”

  “帮帮忙!烟酒抢不到的!当官的老?早条子批给自家亲眷了。”

  “你们说的都是小来来(小意思)。阿拉弄堂里一个小阿飞,伊阿姐做了XX一把手的姘头,大老?虎们倒起来才叫煞根,金银铜铁锡、木材钢筋、农药化肥、汽车,一进?一出,几十万几百万都有,几千块几万块的倒来倒去,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你们以为今天?这十台彩电啥地方来的啊?阿拉小老?百姓闹腾了二十天?,伊拉(他们)弄了十??台来糊弄阿拉,结果呢?照旧落进?黄牛手里,懂经伐?现在就是要当官,当官就能发?财,十万官员九万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日?脚没办法过喽,阿拉车间去年一个月一百六,今年两?百一,算效益不错的吧?结果呢?样样东西价钿涨一倍两?倍,十倍八倍的都有。”

  ……

  斯江和景生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走,稍微留意一下,她?才发?现只要是个商店,不管在卖什么,都在排队,前?面的人恨不得全部买空,后面的人愤怒呼喊。连陕西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店都排上了长队,橱窗里的半人高?青花梅瓶标价九千八百块一对,白瓷蓝边的面碗从两?块五涨到十二块一个,还有人提着一串喜滋滋地出来。

  皮鞋店、钟表眼镜店、儿童食品商店,一路过去都人满为患。

  “看来老?百姓手里都挺有钱的,”斯江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社会新闻上:“但是我看报纸上电视上却从来没报道过官倒、抢购、涨价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疯了。”

  景生隐晦地点了一句:“记者不是什么都能报道的,特别牵涉到‘官’和‘民’,甲肝的时候不也——”

  斯江敏感?地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妈那样是对的?是为我好?”

  景生苦笑了一声:“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对你乱发?脾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我和她?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她?没跟你商量就改了你的志愿是不对,”景生瞄了一眼斯江的脸色,“很?不对。”

  斯江心上缓了缓。

  “她?要是跟你商量,你会同?意改成H大英语系吗?”

  “当然不会!”斯江脱口而出后静了一静,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妈还挺了解我的,所以干脆先斩后奏,不,根本不用奏,反正木已?成舟——”

  “我猜她?是害怕。”景生轻声说。

  斯江一怔,扭头看向景生:“为什么?”

  “可能是害怕你成为第二个她?。”

  西藏路口,斯江静静地抬头高?向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人生却长期处于黄灯状态,究竟是往前?走还是停留不动,似乎比哈姆雷特的选择更难。十八岁的那个顾西美,是怀着什么样的理想偷出户口本奔赴边疆的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时候破灭的?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过?斯江不得而知。她?感?觉得到愤怒一丝丝地抽离,但剥离愤怒后的情绪中并没有原谅两?个字,时隔多年脸颊上再一次的肿痛不再让她?有以死报复的想法。她?永远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她?。

  过马路的时候天?一下子阴沉下来,乌云滚滚而来,挟着雷声和不那么显眼的闪电,大风把悬铃木的树叶刮得哗啦啦直响。各家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自动自觉地缩进?了屋檐或雨蓬下头,有人刹住了脚踏车,取出雨披来穿,要落雨了。

  斯江和景生只来得及冲进?南京东路,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雨越下越大,面筋粗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酷暑闷热的泥腥气味,很?快就只剩下冰冷的滋味。天?色迅速昏暗下来,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斯江却觉得爽快,她?仰着头顶着风往前?走。

  景生和她?并肩而行,雨水把他的眉眼冲刷出了一种?昳丽的漆黑。

  “躲不躲?”吼出来的声音一大半被风雨吞没了。

  “不躲!”斯江吼得比他更用力?。

  景生直接紧紧牵住了斯江的手,豪气万丈地吼道:“那就走!”

  五分钟后,雨已?经大到根本看不清五六十厘米外的情景,雨尘翻滚足足有半人高?,整条南京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还在东倒西歪地走着。

第265章

  斯江脚底下全是水,凉鞋里也全是水,里外通了龙王庙,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朝前走,脸上身?上胳膊上被雨打麻了,心里滚滚烫,被景生握紧的手掌心也滚滚烫。

  景生抹了把脸上的水,对斯江笑着大声喊:“吼上两声!”

  斯江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啊?”

  “心里勿适宜(不开心),喊出来。”景生低头?,几乎贴上了斯江的耳朵,饶是这样,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水,一句话听上去断断续续。

  斯江倒是听明白了,往左右看?看?,人行?道早就都?没人了,全躲进店里去了。

  “啊———!!!”斯江捏紧景生的手,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周遭毫无动?静,只有大风大雨声,有那么一些人在?看?这两个?戆呵呵的小年轻。但这是上海,怪人怪事从来不少,没人会多管闲事。

  斯江吼出一声后?,心里的确痛快了一点,她?看?看?景生,景生点点头?。

  “讨厌——!”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