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204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斯江难以置信地抢过信看了又看,整个人像被石头砸穿了个大洞,遍体生凉,又有一把火从?心底烧上来:“是因为那个事吗!不?是写了检查就没事了吗——我要去找你们学校!”

  景生压住斯江的手:“和那个事没多?大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别管。”

  “和我有关系!你是去找我的!你什么?都没做!找个人犯法吗?!”斯江激动得泪眼模糊全身发抖。

  “旷课本来就要被劝退的。”景生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捂在斯江脸上。

  “是我自?己不?想上了,不?管你的事,别哭。”

  斯南从?阁楼上咚咚咚跑了下?来,一把拉住斯江往外走:“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南南你等等,我和阿哥阿舅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等什么?!等你再发神经病再害大表哥一次?!”斯南愤然甩开斯江的手,放声怒吼。

  斯江的手“啪”地撞在了桌沿上,疼得直抽抽。

  “陈斯南!你发什么?神经!”景生霍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开了斯南的手臂,瞪了她?一眼,拉过斯江的手察看,“痛伐?”

  斯江忍着疼摇头说没事。

  斯南看看自?己手臂上浮出来的红指印,气疯了,扑上去对着景生胳膊就是好几拳:“顾景生你打我?你是不?是有病!你被退学都是陈斯江害的,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是交大的大学生!你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

  “我说了不?关你姐的事!你带不?带耳朵听人说话的?”景生厉声喝道,一把捉住斯南的拳头压了下?去。

  “陈斯江——!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斯南跺着脚嚎啕大哭起?来,“你十三?点?你有毛病你脑子瓦特了!唐泽年关你什么?事?要你去找他?你想过大表哥没有?!你把他当什么?了呀?你有没有良心?大表哥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害他,你就仗着他喜欢你为所欲为,我讨厌死你了。我要把大表哥收回来!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他让给你!”

  斯江怔怔地看着斯南。

  景生气极反笑:“我是个东西?你想让就让?想收就收?陈斯南,我警告你——”

  “不?要警告不?要警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斯南眼泪汪汪地甩开景生,趴在餐桌上抽噎。

  斯江深呼吸了几口?,企图跟斯南解释一下?:“南南,唐泽年有心肌炎,不?吃不?睡好几天?的话会出事——”

  “他死就死,是他自?己找死,关你什么?事!要你管?!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是他的谁呀?”斯南抬起?头吼了一句,瞄了一眼景生的脸色,又趴下?去哭。

  斯江苦笑了一声:“他和家里人吵翻了,但不?只是他的原因,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去做的,就算他不?邀请我,别人不?提醒我,我也是要去的。你可能理解不?了,一个改变了整个国家十亿人命运的伟人,他应该被尊重?,应该获得公正的评价,历史应该向他致敬,他值得我们去送行,而不?是———算了,你怪我也没怪错。我没法影响别人,也什么?都没做成,是我的错。”

  历史,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可以参与的可以推进的可以改变的。

  “就是你的错!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大表哥回去上学吗?”

  “好了。”顾东文沉声道。

  三?个孩子都不?响了。

  “明天?我去趟学校,”顾东文把手里的半根烟捻熄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静坐过绝食过闹腾过,连副主席都骂过,不?还好好的吗?既然斯江你们都是写检查,说明是有余地的。学校不?会这么?毁掉一个学生——我不?信。”

  “舅舅,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他们,阿哥真的什么?都没掺和!”斯江说。

  “我也去!他们要是不?让阿哥回学校,我就赖在那里不?走了。”斯南振奋起?来。

  三?个人看向景生。

  景生低下?了头:“用不?着,学校是让我写个检查就算了,是我自?己要退学的,读大学实在没什么?意?思。毕业了以后进一个单位,一个月挣个三?四百块钱,到六十岁退休的日脚一眼就看得到是啥样?子,没劲。”

  “阿哥!”斯江急了。

  “真的,”景生凝视着斯江,“和你真的没关系,是我不?想读书了,我现在就想挣钱,挣很多?钱。我都想好了——”

  顾东文手边的紫砂壶“嘭”地砸在了景生面前。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斯江和斯南吓了一大跳。

  “册那!谁允许你退学的啊?你老子我不?许!我饿着你还是冻着你了?这个家用得着你挣钱?你要挣钱干什么??老子说过连婚房都会帮你买好的,用得着你挣个屁的钱!你明天?就跟我去学校找领导说清楚!以后华亭路不?用你管!钱钱钱,我看你钻钱眼里了,怎么?,嫌这个棚户区丢脸?”顾东文吼了一串后骤然静了下?来,两只手撑在桌沿喘了几口?粗气,眉头绞在了一起?,似乎竭力在忍耐着什么?。

  斯江和斯南从?来没见过舅舅发这么?大的火,都泪盈盈地看着他。

  景生却立刻返身冲了出去。

  “阿哥!”

  “大表哥!”

  “回来!谁也不?许去追他!小赤佬翻天?了——册那娘格X,老子一天?不?发威他就敢自?说自?话——”

  楼梯咚咚响了两声,景生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一板药。

  “是这个药吧?”景生眉目沉沉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顾东文。

  斯江和斯南完全看不?懂是怎么?回事。

  顾东文拧着眉抬着眼和景生对视了片刻,接过药抠出几片来吃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个月。”

  “阿舅,你没事吧,你没事的对不?对?”斯江莫名有种?不?祥之感,问的时候觉得嘴唇皮子是麻的。

  顾东文抽出根香烟来,景生掏出打火机,父子俩头碰头的侧影在斯江眼里交叠在了一起?,像两座山。

  “不?关你的事,你管你读书去,晓得伐?”顾东文横了景生一眼。

  景生也没打算再瞒着斯江斯南,看了她?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用不?着买什么?婚房,就算要也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用不?着你给。你守着那点?钱干什么??该吃的药去吃,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晓得伐?”

  “阿舅???”斯南怯怯地喊了一声。

  景生看向斯江:“他得了肝癌,这一年都在卢护士那里打吗啡针止疼。他不?肯治,非要熬着干等死——”

  “等他死了,就活该我难受一辈子,”景生的声音暗哑,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顾东文,“看,我这个儿子连老子得病都不?配知道,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放你娘的屁!册那,”顾东文一脚踹在景生大腿上,气笑了,“老子的命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小赤佬懂个屁,要我躺在医院里等死,我宁可跳进苏州河里淹死。”

  他伸出大手撸了撸斯江的头,又去摸摸斯南的一头卷毛,见两姐妹都哭成了泪人儿,反而笑了:“看,告诉你们,你们就知道哭。舅舅死不?了的啊,坏人活千年呢。”

  斯南抬起?头:“阿舅,我有钱,我的钱的都给你,你去医院治病吧,求求你了,大表哥不?能没有你的!”

  景生别开脸,电风扇的风扇叶片呼喇喇地对着他的脸吹,眼睛又痛又涩。

  斯江抱住了顾东文的胳膊:“阿舅,现在我们就去医院!我现在已经能挣很多?钱了,这个月我能挣两千多?呢!”

  顾东文捏了捏斯江的脸:“乖乖隆地咚,阿拉囡囡半年就是个万元户啦。”

  “走吧,走吧,卢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去医院看病的!”斯江不?管不?顾地拽着顾东文往外拉。

  顾东文一用力就把斯江拽了回来:“戆小宁,这个毛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钱也没用。”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放屁,上海治不?好就去北京看,北京治不?好就去香港看,香港治不?好去美国看,动手术、肿瘤消融,能试的都得试!”

  被他一吼,顾东文“嗳”了一声,笑了:“你还真管起?你老子来了?”

  景生一拳头挥到半空,失去了力气,无力地撑在了桌沿上,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低下?了头。

  “顾东文,我姆妈已经没了,你答应过她?要照顾我的——”

  悲鸣声被死死地压在了他喉间,闷得几乎听不?出难过。

  “好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三?个搞啥名堂经啊,好了好了啊,去去去,去医院看行了吧?但是顾景生,老子警告你,大学必须读完!你要不?回去读我现在就一根皮带抽死你!”

  “你抽,抽死我也不?读了!”景生猛地抬起?头,声音比顾东文吼得还响。

  皮带抽断了一根,景生也不?松口?答应回去找学校想办法重?新入学,白色老头衫背后烂了好几条,背上一片血印。斯江和斯南拦不?住也劝不?动,哭得跟两个泪人似的。顾阿婆回来一看吓得不?行,抄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了顾东文几下?。

  “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你拿刀砍人你老子才这么?抽过你,景生干什么?了你要下?这种?死手?你对得起?苏苏伐?她?把儿子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以后等你下?去见了她?你好意?思跟她?开口??”

  顾东文颓然把手里半根皮带摔在地上,红着眼瞪着景生吼道:“你妈一直说要送你读大学!”

  顾阿婆懵了半晌,才问斯江:“囡囡,怎么?回事?”

  ——

  斯江红着眼替景生上药。

  景生弓着背,坐在方凳上一声不?吭,药膏抹得再轻,他背上的肌肉也疼得微微颤抖。

  上好药,景生套上汗背心,转头接过斯江手里的药膏,拿起?她?撞到桌子手仔细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替她?也抹了两道。

  “阿哥,求你了——”斯江什么?也顾不?得了,紧紧搂住景生,她?头一回发现人的心竟然能疼成这样?,被丢在沸油里来回地炸着,焚心如火。

  景生拍了拍她?的背,吸了口?气:“囡囡,我要不?是大学生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斯江哭着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以后没有单位,不?是工程师,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你瞎说什么?呀——”

  景生抄起?衣襟,替斯江抹了把眼泪鼻涕:“那不?就好了。我不?后悔,你不?嫌弃,够了。”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斯江绞着他的衣襟,“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是舅舅!为什么?是你!”

  你和舅舅已经那么?那么?苦了,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这是什么?鬼老天?安排的,她?不?服气,没人能服气。凭什么?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呢?上帝到底在哪里?外婆念了这么?多?年的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不?保佑舅舅和景生!

  景生紧紧地搂住斯江,低头埋在了她?肩窝里,突然整个人无声地颤抖起?来。

  斯江闭上眼,感觉到肩头瞬间被泅湿了。

  楼下?亭子间里传来顾阿婆压抑不?住的哭声,景生靠着斯江平静了片刻,慢慢抬起?了头。

  “好了,我没事了。”

  景生眼眶通红,视线落在五斗橱的台历上。那是一本丰子恺作品的台历,是北武和善让带回来的,七月的画,一个老太?太?抱着怀里穿红衣的孩子亲着他的小嘴儿。下?面的字写着:“小时候,最亲的那个人,走得最早。”景生咬着牙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还差几天?就八月了。

  八月的画下?写着:“小时候,以为打破碗的事儿,是天?大的事。”

  他后来才知道,失去姆妈才是天?大的事。现在,他连顾东文也要失去了。生离死别,他都扛得住,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是他跨不?过去的了。

  “是该轮到我照顾爸爸了。”景生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背。他已经查了很多?资料,有病人动好手术后按时吃药,好好休养,十年八年也还活得好好的。

  斯江呜咽着捧起?他的脸,胡乱亲吻着他。

  景生把她?紧紧地搂住,再紧一点?,不?够,还要再紧一点?,还是不?够……

  ——

  斯南茫然地坐在亭子间外的楼梯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天?塌了,她?其实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太?对劲了,知道他轧姘头后反而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开始名正言顺地对他发脾气,父母要离婚,离没离成,她?也并不?真正在意?。她?长大了,她?回了万春街,回到大表哥和阿姐身边了,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根本用不?着讨好外婆和舅舅,他们并不?偏心,对她?和对阿姐阿弟是一样?的亲昵,无条件地纵容,从?来不?问“你又疯去哪里了?”考得好笑眯眯地说南南真结棍,考得不?好也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下?趟加油,她?从?来不?知道有个“家”能这么?好,不?用揣摩不?用使小手段不?用撒泼不?用装腔甚至连钱都不?缺了。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撑起?来的家,让斯南一度很无所适从?,和小时候被景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那一年有点?像,却又很不?一样?。大舅舅永远是笑眯眯的,骂人都在笑,但只要他在,斯南就觉得踏实,什么?也不?怕。舅舅像山,外婆像水,这两年是斯南这辈子过得最安心最快活的两年。

  她?从?来没真正面对过失去。阿爷去世的时候她?哭都哭不?出来,人总要死的,她?也差点?死过好几次,斯南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这个字和大舅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哭有个屁用哦,这明明是她?用来嘲笑斯好的口?头禅。

  斯南突然想起?了赵佑宁的姆妈,她?有点?不?讨厌她?了,一夜之间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斯南打了个激灵,紧紧抱住了膝盖。她?现在就很想要毁天?灭地了,什么?狗屁老天?爷上帝菩萨佛祖,她?都想拿缝被子的大针去戳戳戳。

  九月份,斯南重?回学校的时候,稍加留意?才发现癌症这种?病似乎已经无孔不?入无所不?在。拜她?为师在女厕所里学空手道的沈珈掰着手指头数着数:“易皓姆妈去年乳腺癌没了,王臻的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肺癌没了……我们班一共十一个同学都只有爸爸或只有妈妈的,他们好像都要考医学院。”

  “不?过我告诉你吧,姆妈没了的,都很快有了后妈。爸爸没了的,像王臻,他妈妈就一直没再结婚,还有陈瞻平,他妈妈也一直没再结婚,反正爸爸没了的,都没后爸,”沈珈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眼圈都红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跟其他人说啊,陈瞻平的姆妈也得了肝癌,说是很快也要不?行了,太?塞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