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234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你?要上厕所吗?”

  “这是女厕所。”

  “哦,对哦,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斯南回?过头:“欸,你?说,你?喜欢我伐?”

  赵佑宁一秒也?没停顿:“喜欢。”

  两个字,像两枝箭,又像两座山,说出去后整个人是飘的。

  斯南却忧伤地?看了他?三?秒:“你?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姆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大表哥——和阿姐在一起,阿姐有大表哥外?婆舅舅舅妈,斯好有阿娘和外?婆,我——我什么也?没有。”

  女厕所的门慢慢地?回?到原处,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赵佑宁半晌才揉了揉眉心,眼睛发?酸。

  ——

  再从学校翻墙出来的时候,斯南是像条死鱼一样被景生和佑宁抬过围墙的。景生背着斯南,和斯江一起跟着佑宁回?到宏业花园。

  斯南抱着赵佑宁家?的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又抱着浴缸上的水龙头笑得不能自已,说要睡在浴缸里。她还真的得偿所愿了。

  卫生间百叶窗外?的细雨,沙沙作响,像蚕吃桑叶,又想磁带放到最后的一段空白噪音。斯南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浴缸里,身上居然还盖了一条大毛巾,头下还有枕头。

  外?头传来叮咚的乐曲声,有人在弹琴。

  斯南低头闻了闻自己一身酸臭味,头疼,疼得厉害,不但疼还胀,没洗澡没洗头没换衣裳,姆妈在的话要发?疯了,斯南扶住浴缸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爬出浴缸打开门。

  雨声和琴声都变大了,谁也?压不住谁,奇异地?产生了和音的效果。

  阳台的门开着,客厅钢琴前,赵佑宁修长的手指正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唇边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琴声止了,雨声还在。

  “醒了?”

  赵佑宁笑弯了眼,手指抚过琴键,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斯南倒是知道的,是著名的《致爱丽丝》。

  斯南傻呵呵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臭烘烘的汗衫:“嗯——嗯……”她不好意思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扰了赵佑宁。

  低下头,斯南看见自己的大脚趾在地?板上抠来抠去,甚至跟上了《致爱丽丝》的节奏。

第355章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聊了一整夜,年轻人到底体力好,通宵不睡一点也?不困。

  早上的富春小笼人满为患,队伍排出了店门口,市民们收了洋伞,躲在还没开门的商店门檐下往镇宁路方向延伸。斯江撑着赵家?的一把蓝格子洋伞,景生?端着一个钢宗镬子,洋伞特别大,前?头后头隔开了一段距离,显得他们像一根枝条上突兀冒出来的一朵花。

  “赵佑宁跟我们一起去云南,小舅妈看见他肯定很高兴,”斯江感慨,“他在美国蛮好,感觉回到小时候喊阿拉拷浜捉小龙虾的样子了,你记得?吗?他小学里很活泼的,身后也?跟着好几个小阿弟,后来中学里话就少了很多,还是被家里的事影响了。”

  “他是有?大智慧的人。”景生对赵佑宁一向不吝赞美。

  “嗳?你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觉得?你才是有?大智慧的人——”斯江被景生?带着戏谑的笑眼看得?干咳了两?声,自己也?笑了起来,“喂,干嘛这么看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大实话好不好?”

  “我不过?是有?点小聪明。”景生?笑笑。

  “才不是,你把公司做得?这么好,舅舅打电话回来差点把话筒喊破了,说他至少还要活五年,等着看你把公司做出花来。”斯江想起大舅舅,不禁又?高兴又?难过?。

  “五十年还差不多。”景生?替斯江说了她心中所想。

  两?个人带着馄饨小笼回到宏业花园,雨渐渐停了,若有?若无地还有?几丝,老远就听?见流畅的琴声。

  “真好,研究宇宙的物理学家?下雨天里弹弹钢琴,本身就是浪漫得?勿得?了的事,”斯江一边收洋伞一边笑,“可惜他家?浴缸里只有?阿拉一个切醉兹老酒额南南,对牛弹琴了。”

  景生?的指尖跟着琴曲的节奏敲在滚烫的镬子上:“我只好来敲敲边鼓了——囡囡,侬想哪能浪漫?啊哟,敲不响。”

  斯江笑得?打跌,捏住他手指头,弯下腰吹了吹:“我收回那句说你有?大智慧的话,戆伐?烫色侬哦。”

  赵佑宁这一刻的感受倒不是浪漫而是啼笑皆非。他已经弹了第十二遍《致爱丽丝》。陈斯南盘膝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板上,离他远远的,双手托腮,好像在看他的手指和?琴键,也?好像在看他,更像透过?他看着阳台门外头的什?么地方,小脸上有?一点惆怅,有?一点欢喜,又?空又?满,佑宁想停下来走?近去看得?更仔细些?,但一曲即毕,斯南就请求他再来一遍。

  “想不想听?李斯特的《爱之梦》?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也?很好听?……”佑宁也?试着努力过?。

  “覅,就要刚刚这首。”斯南偏不肯。

  景生?和?斯江进来的时候,佑宁刚开始弹第十三遍《致爱丽丝》。

  “吃早饭了。”景生?踢了斯南一脚,“你臭得?来,快点洗头洗澡去。”

  斯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你烦死?了,我在听?专门给我的曲子呢。”

  佑宁停下手,起身收拾餐桌。

  斯江笑着告诉佑宁:“这个学期南南班级换了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很时髦,要她们每个人都必须起一个英文名字,斯南因为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就选了Alice这个名字。正好你弹了《致爱丽丝》。”

  “伊额面皮比城墙转角还要厚,”景生?也?笑出了声,“从弄堂口就听?到你一直在弹这首,弹了好几遍了吧?”

  “还好,十二遍弹好了,差点变成十三。”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

  赶在台风天来之前?,陈斯南的橱窗背景终于全部发完了货,就等客户收到货后把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货款付清,虽然预收的百分之七十已经有?得?赚,但小陈老板还是做了噩梦,梦到所有?的客户都赖脚皮不付余款了。她气得?来要命,单枪匹马冲到哈尔滨去,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一边挨揍一边哇哇叫“我绝对不会跟你儿子谈朋友!”结果轰隆隆一顿雷鸣电闪,天上落下来一个人把她给救了,眼睛一眨就瞬移到了宏业花园,323237216的音符哗啦啦地流淌,全世界安宁了。

  赵佑宁坐在琴凳上,一边弹琴一边看牢伊笑:“格么跟吾谈朋友好伐?”话这么说着,他一只手不知怎么就放到了斯南小腿上。

  斯南猛地被吓醒了,一颗小心脏咚咚咚乱跳,额头一摸一把汗,原来是帐子被电风扇吹了一个大瘪塘,很规律地蹭在她小腿上,她坐起来摸了摸腿,从上捋到下,汗毛直竖,从下捋到上,汗毛倒立。斯江不在,倒有?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腆着大肚皮停在帐子上,斯南一巴掌拍下去,一手的血,黑色的蚊子尸体延伸出了渐变的灰黑色残渣,她揪过?斯江的那块“魔布”擦了擦,灰黑色变成浅灰色,深红色变成淡红色,印入了掌心纹路里。她心烦意乱地丢开布,仰面倒下,胳膊盖着眼睛用力压了压,翻了个身,一脚把附上来的帐子踢开,帐子却变成了一只鼓风的开口麻袋,把她的脚套牢了。闭上眼,赵佑宁的笑脸就又?冒了出来,没得?惹人心烦。斯南一骨碌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拱在枕席上乱蹭:“走?开走?开!烦色了侬,覅弹琴了,我以后不叫Alice了!”竹篾枕席上不知哪里有?根极小的毛刺,把她左脸上拉了一道,火辣辣地疼。

  陈斯南简直恨死?赵佑宁了。

  隔了几天,在东风饭店的肯德基庆功宴上,斯南横眉冷目地对赵佑宁说:“侬以后夜里厢覅噶空,晓得?伐?(你以后夜里不要这么有?空,知道吗?)”

  佑宁一头雾水地替对面的陈斯好打开土豆泥盒子的盖子:“吾夜里做撒了?”

  “侬夜里没事体到吾梦里厢做撒?!(你夜里没事跑到我梦里干嘛?)”斯南狠狠地咬一口原味鸡,像是从赵佑宁身上咬下了一块肉。

  赵佑宁笑哈哈:“怪不得?我醒来觉得?老吃力的,原来是被你喊过?去了。”

  “谁喊你了?你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斯南把一手的油抹在赵佑宁手上,心想这样是不是自己就能沾点光更容易学会弹那首《致爱丽丝》了。

  “那我都干什?么了?你说说,”赵佑宁一本正经地问,“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斯南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但是最后那句话没说,换成了:“你逼我三天学会弹《致爱丽丝》,阿爹啦娘咧,可能伐?”

  陈斯好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嘴边还有?一圈土豆泥胡子:“二阿姐,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加油!”却是顾念的口头禅。

  赵佑宁若有?所思:“我居然这么残忍?不像我啊——”

  斯南心虚地在他手背上拍了好几巴掌:“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赵佑宁笑着擦一手的油。陈斯好却又?来了一句:“二阿姐,骗人是不对的,你一骗人就眼乌珠乱晃,耳朵还红。”

  陈斯南老羞成怒,反手一巴掌盖在斯好脸上:“我那是冻疮!”

  赵佑宁和?陈斯好面面相觑,默默点头。七月里生?冻疮,果然不愧是骨骼奇异的陈斯南。

  斯南丢下鸡骨头,昂头挺胸:“吾去上厕所。”

  “一道。”赵佑宁火速把餐盘收拾干净,顺手将斯好嘴里还依依不舍地嚼着的鸡骨头抢了下来。

  “服务员会来收的呀,”斯南讶异得?很,“你干嘛要收?”

  佑宁笑笑,把餐盘递给服务员:“在美国习惯了”。

  ——

  夕阳如金,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熠熠生?辉。

  斯南把斯好架到栏杆上:“不许下来,你是男生?,胆子跟老鼠似的小怎么行?你放心,我扶着你,不会让你跌进江里去的!哈哈哈哈哈。”

  新修建的“情人墙”的栏杆其实已经从七十年代?的细圆栏杆变成了三十公分宽的水泥台,很安全,但陈斯好还是害怕,对着赵佑宁举起的照相机,勉强露出了一个满怀恐惧的笑容。随后又?被赵佑宁和?陈斯南夹在中间,对着热心的陌生?人再次被迫笑了好几回才被拎回地面上。

  “咦,唐欢阿姐。”脚踏实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的斯好指着与旅游大军反向而行的一个身影喊了起来。

  斯南扭头看了一眼,就追了上去,心想这家?伙和?老郭还真是对外滩情有?独钟啊,这么大的上海,非要往此地来。

  赵佑宁牵着斯好赶紧跟上。

  斯南一边跑一边喊,唐欢却充耳不闻,穿过?外白渡桥就左转上了北苏州路。苏州河黑乎乎臭烘烘,北苏州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艘捞垃圾的小船懒散地靠在岸边。斯南看得?清楚,只有?唐欢一个人,并没郭知行的身影。

  又?喊了两?声,唐欢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停下了脚。

  赵佑宁带着陈斯好离了她们俩五六步远,斯好捏着鼻子嘟哝抱怨河浜太臭。风把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吹了过?来,时而清晰响亮,时而模糊低沉,显然是吵起来了。佑宁看向斯南,她的鼻子一翕一翕的,眉头拧出了个川字,卷着的刘海因为汗湿漉漉地贴在了额头上。她对面的女孩长着一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面孔,眼间距很宽,嘴唇有?点厚,自带了一点呆滞和?无辜的神情,渲染出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文艺哀愁。佑宁记得?这个女孩,也?知道她陷入了一段堪称琼瑶式小说的师生?恋情。

  “上次一个疯女人朝唐欢阿姐泼硫酸。”斯好捏着鼻子低声通报社会新闻。

  佑宁吃了一惊:“你姐没事吧?”

  斯好仰着头,好一会儿才眨了眨大眼:“不是泼我姐。”

  佑宁不自觉地朝斯南和?唐欢走?近了两?步。

第356章

  唐欢之前给斯南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人接,一次顾阿婆接了,说斯南斯好去?了东风饭店吃肯德基。她就这么从愚园路一路走到了外滩,好像想了许许多多的?话要同斯南说,又好像都没有说的必要。她走到南京东路路口,想起上次和郭老师在这里撞上斯南的?事,就在情人墙那边站了会儿?,人来人往,吵闹纷杂,江水的?泥腥气扑面而来,江水拍打在石墙上,啪啪地响。江里江外是两个世界,她和别人也是两?个世界。

  斯南在南,北苏州路在北。唐欢最终还是选了往北走,她心里对斯南充满了歉疚,她到底还是没能陪斯南去延安西路的?外贸小店里买袜子。全?班只有?她知道陈斯南喜欢带雪白蕾丝边的?白袜子,全?棉的?或者尼龙的?,短短的?薄薄的?,细条纹或细密的网格布很秀气,斯南会把蕾丝边两侧的粉色蝴蝶结剪掉,但她从来不穿裙子,所以?没人看得到她宽松的?运动裤下?头穿了那么漂亮的袜子。她笑话过斯南锦衣夜行。斯南笑嘻嘻地说这是她最秘密的?温柔。

  陈斯南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儿。唐欢一直知道。只要你对她三分?好,她就会回报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好。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和斯南说话的呢,唐欢想不起来了。

  前些时郭知行的丈母娘带了好几个男的?闹到了禹谷邨。唐欢并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她们动手,打人犯法,打伤了她才好,她去找警察。那个女人有精神病,泼人硫酸也只是被送进医院,但来闹事的?这些人没病,唐欢不信警察不管。结果她第一次看见方?阿姨轮起了扫帚,还有?三嫂直接把唐方刚尿完的尿片砸在了对方身上,她们平时是最温柔最要面子的?女人,因为?她都豁了出?去。三哥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脸上写着呢,丢人。

  第二天郭知行打电话到禹谷邨找唐欢,先和方?树人说了会儿?话,方?树人才叫唐欢接电话,她不放心,抱着女儿?唐方?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

  两?人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唐欢,你还年?轻,你要——,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那你呢?郭老师,你怎么办?”

  郭知行沉默了片刻。

  唐欢听得到他那边公?用?电话亭嘈杂的?喊叫声,很快郭知行笑了两?声:“我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不好再去?学堂了。还能怎么办呢?”

  出?了泼硫酸的?事情后,他老婆一家先下?手为?强,带着席子去?教育局撒泼打滚两?夜一天,说他人面兽心,跟女学生轧姘头,在家打老婆闹离婚。调查总归要调查的?,研究和讨论也少不了。郭知行在医院里就没太平过,出?院后过阵子就接到了通知。随后他丈人和丈母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郭知行天天照顾老婆,又说当老师本来就没啥意思,数理化或者英语老师还有?外快好赚,他现在一个月两?百块工资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挂了电话后,方?树人淡淡地跟唐欢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下?学期就是全?新的?开始。

  斯南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唐欢笑说:“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