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斯江微微笑,妹妹当然是不?懂的,舅舅和舅妈那种才是真正的喜欢,和她喜欢阿妹一样的,和外婆阿娘喜欢她们?一样。爸爸和妈妈没有这种喜欢,二叔二妈、三叔三妈也没有这种喜欢,弄堂里那么多?的叔叔阿姨们?,也都没有这种喜欢。他?们?看见对方眼睛就亮亮的,笑容就甜甜的,说话的声音都像含了糖似的,美得不?得了。
“反正我以后要和大表哥结婚。”斯南翻了个身,又打了个哈欠。
斯江猛地爬了起来,使劲摇了摇斯南:“你说什么!?”
斯南一巴掌推在她脸上:“我喜欢大表哥,大表哥喜欢我,我当然要跟大表哥结婚。你走?开,我要睡觉啦。”
斯江又把她晃了几晃:“小戆徒!大表哥是表哥,你不?能跟表哥结婚的。”
“为啥?”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能结婚。”
“爸爸和妈妈也是一家人,他?们?不?是结婚了?”斯南伸脚蹬开姐姐:“你不?要吵我,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斯江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爸爸和妈妈是结了婚才成为一家人的,当然不?同!可斯南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顾阿婆梳好?头上了床,见斯江在发呆,拍了拍她:“怎么不?睡觉呢。妹妹都睡了。”
灯熄灭了,阁楼上还亮着灯,时不?时传来顾东文的笑声,斯江抻着脖子,见靠墙的梯子顶端几层晕着光,忍不?住轻声问:“外婆,表哥表妹能结婚伐?”
顾阿婆笑了:“当然能,姑表姨表亲上加亲是好?事。”
“什么叫姑表姨表?”斯江心慌慌的。
“嗯,你姆妈是景生的姑姑,你和斯南就是景生的姑表妹。你大姨娘家的阿大阿二阿三,就是你们?姨表哥。说起来,你大舅妈也算是你大舅舅的远房姑表妹。”顾阿婆叹了口气:“从小一起长大好?啊,家里也知根知底。”
已经被绕晕了的斯江这夜没能睡好?,第二天看景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留意斯南,看见这个大表哥就眼睛发亮就笑眯眯就嘴上抹了蜜,好?气哦。
——
八月中,斯南被全?家送到?54次列车上的梁乘务员手里,她喜欢梁阿姨,梁阿姨漂亮,还给她一大把糖果吃,梁阿姨喜欢阿姐,总说要认阿姐做干女儿。听阿姐说,梁阿姨以前?很?喜欢小舅舅。不?过没办法,她和阿姐都更喜欢小舅妈,而且小舅舅也只喜欢小舅妈。
斯南忍不?住悄悄邀功:“阿姐,上次阿舅请梁阿姨吃饭,我没说她喜欢阿舅的事。”
斯江臊得满脸通红,还得表扬妹妹:“你真棒。”
景生走?过来塞给斯南一块钱:“拿着,想吃瓜子就自己买。”
斯南看看手里的一块钱,猛地扑进景生怀里眼泪汪汪地问:“大表哥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新疆吗?鸡鸡们?会想你的呀。”
景生难得没有推开她,由着她把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衬衫上,伸手把她脖子上挂着的牌子转回前?面?,仔细看了看上面?陈东来和顾西美的名字单位联系电话都没错,才拍了拍她脑袋:“明年?暑假你再回来我们?一起玩。”
“一个人坐火车没劲的,大表哥你来新疆玩好?不?好??平平哥哥星星姐姐他?们?都想你的呀。”斯南抽泣着问。
“不?去,我要买票,你不?要票,还能蹭梁阿姨的卧铺睡,多?好?。”景生比了比她的个头:“你争气点,长高点,说不?定要买半票,还是买票好?。”
斯江挤开他?,抱着斯南哄了又哄。
“好?了好?了,下车吧你们?。火车马上要开了,小心把你们?全?拉到?新疆去。”梁列车员笑眯眯地来赶人。
顾阿婆依依不?舍地牵着斯江下了车。斯南从窗口探出身子来哭得声嘶力竭:“大表哥——!大表哥——!你要想想我呀!”
斯江气红了眼:“陈斯南!你明年?也别回来了!”
斯南死死捏着手心里的一块钱:“阿姐——你也要想想我呀!”
火车轰隆隆地驶出车站,斯江看着火车尾巴上的两个乘客还在朝月台上挥手,才发现自己这次竟然没哭。
景生瞥了一眼斯江,见她眼圈发红,随口说了一句:“走?吧,她肯定已经磕上香瓜子了。”
他?真没说错,抹了把眼泪的陈斯南爬下卧铺,拆开一包话梅糖,含进嘴里,好?吃,再一想大表哥和阿姐,眼泪水又扑簌簌往下掉,再一想,这还是她头一回在火车上能坐卧铺,真好?,又一想大表哥和阿姐,眼泪水淌淌。陈斯南就在这痛和快乐的海洋中不?断徜徉。
——
大人们?都说小孩子不?记事,猫三天狗三天,哭过笑过转眼就忘记。陈斯南却觉得自己从七十年?代一直不?开心到?了八十年?代。
“我带着悲伤跨过了时代。”斯南后来在笔记簿上写?下这句话,十分自得,问斯江像不?像一首诗,斯江呵呵呵。斯南不?忿:“总比你那首一个字的诗强多?了,鱼?哈哈哈。”
但顾西美是真的发现斯南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又好?像变了个人。斯南一向是没心没肺的,细腻敏感这些词从来不?在她的字典里。开学前?有一天夜里醒来,发现斯南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景生的上铺,乱蓬蓬的一头卷发长了不?少,铺在枕头上,脸颊上还挂着泪,月亮清清冷冷地照在她脸上,小眉头还紧蹙着。
像一个忧愁的小天使。西美把这个词套在斯南身上时,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她伸出手指轻轻拈走?那一滴泪,第一次对斯南生出了强烈的母爱。她想过很?多?次,觉得斯南逐渐长开的五官并不?像新疆姑娘,起码她的大额头和英气舒展的眉毛来自于外公顾阿爹,自来卷的头发和肉肉的耳垂同陈东来如?出一辙,鹅蛋脸和斯江一模一样,就连凹下去的眼窝仔细看其实也来源于她阿爷,只是这些组合在一起后,加上皮肤黑,才看起来有了异域感。西美抚了抚斯南的乱发,觉得陈东来如?果因此真怀疑她什么,她是绝对不?会跟他?过下去的。斯江和斯南当然都跟她。
“南南好?像有两个小酒窝?”陈东来搂住妻子,轻声嘀咕。
西美又仔细看了看,推开他?下了地:“还看不?出,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她小时候丑成那样呢,跟个冬瓜似的。”
陈东来跟着她回到?床上:“也不?知道?老?沈和老?朱他?们?怎么样了。”
“人都被遣送回来了,还能怎么样?”顾西美想到?外头的糟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也难怪他?们?有情绪,现在就剩我们?新疆知青回不?去了。听说各地已经有五六百万人返城了。”
陈东来把她搂紧怀里:“要真的能回,你带着斯南斯江先回去。我一有假就回上海看你们?。”
“请愿团都不?给出疆,听说一路各省都在找进京的人,遣返算好?的了,还有被当地收容的,关在收容所?里才苦。”西美翻了个身:“唉,随便吧,能回总归要回的,不?让回我们?也没办法。我大哥他?们?是豁得出去运气也好?。我这辈子运气就没好?过。”
陈东来又贴了上来:“怎么不?好??有斯江这么好?的女儿,别人羡慕死我们?了。还有斯南,我们?局里几个领导都说她灵泛,将来肯定有出息。”
“她啊,要有景生十分之一的灵泛就好?了。”西美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斯南往日总得意洋洋地说自己爸爸妈妈比不?上景生的一根手指头,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彼此嫌弃成这样。
“你干嘛啊?”西美掰开陈东来的手,嗔道?:“昨天才来过的,怎么又想了。”
陈东来捧住她的脸亲下去:“一直不?来倒算了,做了一次后就特别想,你难道?不?想?”
“不?想。”西美又推了两下:“都没那个了,万一有了怎么办,现在计划生育不?让生了,我可不?想吃苦头。”
陈东来情热上头,翻身压住她:“那年?生完斯南医生不?就说过不?太?可能再有了?再说我们?这把年?纪了,想有还未必能有呢。你放心,我不?弄进去,不?会有的。”
“呸——”西美被他?那种毛头小伙子般的热情给烧得手脚发软,一刹那间,觉得他?是爱着自己的,至于春节后在克拉玛依见到?的那个女同事,粗里粗相,才是真的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西美环住丈夫的脖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四个月后,忙着出期末考??卷的顾西美突然想起来,自己例假很?久没来了。
第70章
生了?斯南后,因为喂奶的缘故,顾西美大半年没来月经,十个月还没来的时候她慌了?,特地去县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她还不信,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检查完医生带了一句说她以后很难再有孕,她也没放在心上。
生完一年半,夜夜要爬到她身上要奶喝的斯南还没甩掉,大姨妈倒终于来了?,但也不规律,有时一两天就没了?,有时要十来天,甚至两三个月才来一次。益母草倒喝了不少,也不见有什么效。
就这样还能搞出人命?顾西美的心比下雪天还凉。她先没跟陈东来说,星期天拉着曹静芝直奔县医院,一查,确实有了?。
妇产科的黄医生也是上海女知青,和曹静芝相熟,好意提醒她们:“上个月各省市政策都出来了,经?济、行?政、法律三大手段确保一胎化。现在就我们新疆和青海、云南、宁夏还允许生两个,明年就不好说了?,你这是第二胎吧?”
西美恍恍惚惚地摇头?:“这是老三。”
曹静芝压低声音问:“老大老二都是女儿,这个现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黄医生扬了?扬眉毛:“怎么看不出,都四个半月了?,带把的,手指甲都有了?。”
曹静芝“哎呦”了?一声:“那她能生吗?她家老大在上海生的,老二在火车上生的,这边医院肯定都没记录。”
“得有户口?证明,不然?产科不收,要么有妇联的证明也行?,孟沁前?几年不是调去县妇联了??这阵子闹返城闹得那么厉害,赶紧搞张证明出来,去乌鲁木齐妇幼保健院生,又没人认识你,谁知道你是几胎,到时候就找妇幼产科林医生,报我的名字,我提前?先给她打个电话。”黄医生指点完她们,又忍不住说顾西美:“你这算很高龄的产妇了?,血压低,体重得上来,不然?胎儿发育不好。”她指了?指脑子:“胎儿这里发育特别需要营养。”
西美却突然?冒出一句:“现在引产的话,有危险吗?我会不会死?”
“你神经?病啊!”曹静芝狠狠捏住她胳膊:“顾西美,你疯了??四个半月了?还引产!”
黄医生也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西美:“你想好没有?要引产当然?能引,八个月也能引产,你爱人同意吗?家里都没意见?”
走出医院,西美上了?拖拉机,曹静芝给她腰后垫了?块毯子,又把军大衣给她拢好,帽子围巾替她整理好:“你就是生斯南吓到了?,老三多乖巧多省心啊,你看你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怀斯南的时候你一吃就吐不吃也吐,瘦得跟什么似的。”见西美垂眸不语,曹静芝叹了?口?气:“西美,我跟你说,别看男人嘴里说什么男孩女孩都一样,真有个儿子,还是不一样的。陈东来也三十好几了?,这是老来子,你千万别一时糊涂,大不了?熬上五个月,卸货了?直接丢给你阿公阿婆带,他们不是等孙子等了?十几年了?嘛。”
西美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肩膀一抽一抽起来。
曹静芝叹了?口?气,也不劝她了?。孟沁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就是怀不上,都是命。
——
陈东来第二天接到沈勇的电话,又喜又惊,喜的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个儿子再当一次爸爸,惊的是西美竟然?没告诉他还想引产,急得立刻请假赶回阿克苏。
西美没想着?曹静芝能忍住不说,所以见到陈东来也不意外。她直截了?当地告诉陈东来:“这胎我不生。”
陈东来建设了?一路的心理准备一秒钟崩溃,从克拉玛依到阿克苏的一千多公里,他似乎已经?和未出世的儿子有了?深厚的父子情,甚至规划了?儿子将来也考上同济成为一个工程师的蓝图,此?刻脑中只剩下一句话,颤抖着?问了?出来:“你要杀了?儿子?”
西美打了?个激灵,避开?他泣血控诉的眼神:“你说得这么恐怖干什么,政策也不给生三个,我都问过了?,哪怕八个月照样送进医院引产装环。”
陈东来沉默了?片刻:“是你不想生,还是政策不让生?”
“政策不让生,我也不想生。就算是函授课程,也不轻松,好不容易考上的,我不能再耽搁了?。”
“生下来我爸我妈带,行?吗?”陈东来掏出香烟,半天也抽不出一根,手指头?一直在抖。
西美皱了?皱眉,声音也响了?:“我不想生!又不是你生,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轻松得很,苦的是我!当初斯南我就没想要,也是你非要生,生下来了?你带了?几天?你一年见她几次?还说什么大不了?你一个人带孩子,笑死人了?!你拿什么带啊?白带?”
旧事重提,陈东来自觉理亏,口?气也软了?:“西美,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想要个孙子——”
“你家姓陈的孙子三个呢,还不够传宗接代的?”
“那是我弟他们的,我爸的意思——”
“我是跟你陈东来结婚,肚子还要听?你爸的?”
“我,我也想要儿子。”陈东来把没点着?的烟揉烂了?:“我不同意你杀死我们的儿子,坚决不同意。”
西美嗤笑了?一声:“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来着??放在外面不会有的?你一时爽了?,要我苦几十年?陈东来,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还没怪你呢——”
“你怪我,我没话说。但你不能去引产。”陈东来涨红了?脸,拿下眼镜按了?按酸胀的眼睛:“真的不能,我求你了?,西美,引产你也有危险,而且他已经?是个人了?!他有头?有手有脚,什么都有了?,医生说连手指甲都有了?,要把他活生生地弄死,西美你怎么忍心?你简直!”
“杀人犯?刽子手?”西美哭着?吼他:“他还没被?生下来,算什么人?他就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就当切菜切掉了?根手指头?!”
“他是人,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斯江和斯南的弟弟。有儿有女,是我们的福气,西美,你想想,他将来能替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南,他们有商有量互相扶持,多好?”陈东来哽咽着?说:“名字我都想好了?,他就叫陈斯好,他会好好地读书,好好地长大,和姐姐们也好好的,他肯定会长得像你,很好看,儿子都像娘——”
西美哭得不能自已,死命捶着?陈东来:“不许说!不许说了?,我恨死你了?!我不要生——”
陈东来紧紧搂着?她:“求你了?西美,我姆妈说过,坐月子治百病,你明年五月生下斯好,就好好地坐个双月子,把腰疼腿疼头?疼都治好了?,你给儿子一个机会,让他立个功。你想想,斯南小时候那么皮,现在跟你多亲,你就是嘴硬心软,我知道的。”
这时西美觉得腹中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像心跳,她低头?看,腹部只是微微的凸起,之前?根本不觉得棉裤变紧了?。西美怀疑自己被?陈东来搞得神经?太紧张,那里却很快又动了?一下,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抽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打倒了?她,想到产钳会夹住那孩子的脑袋,血淋淋地拽出去,西美心惊胆颤,又或者因为陈东来给这个胎儿取了?名字,和斯江斯南和她自己都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她再也没法只把它?当成一块随时可以割舍的肉。
她再一次屈服了?,败给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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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来得很晚,二月五日立春,八号才放寒假。
顾东文已经?拿到了?门面房的钥匙,小钟房东很上路,正月十六才开?始算房租,他这几天忙着?赶在年节前?置备桌椅,灶披间外的砖墙上靠着?两块松木板,长条凳上一张桌面刚刚打磨干净上了?清漆,松香味和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旁边顾景生在钉凳腿。
“你当心点,昨天那张凳子腿有长短。”顾东文蹲在边上摸出根烟点上。
“你锯得就有长短。”景生头?也不抬,却把凳子翻正了?看。
“笨,是你有一根凳腿搞歪了?。”顾东文看见姆妈和斯江从隔壁居委会那边走了?回来,朝她们招招手。
斯江跑到舅舅面前?,皱着?眉说:“姆妈马上要生一个弟弟了?!”
顾东文和顾景生都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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