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宴会结束后,闻亭丽和黄远山在台阶前殷切地同宾客们道别,记者们却不肯就此离去。
等到闻亭丽上车,更有记者跳上后头的车准备跟上来。她心知肚明,今晚只要她这边有点风吹草动, 明早马上会有人大作文章。
她决定先按兵不动。
回到家里,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了。
闻亭丽机警地走到窗边向外看,路灯下人影憧憧,看来那帮记者会整晚都守在她家门外。
陆世澄处处为她着想,今晚绝不可能来见她了。
她也懒得卸下身上的华服, 一头倒在沙发上, 环顾空荡荡的客厅, 颇有些寂寥之意。原来, 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希望有人分担。
成功,更渴望有人可以分享。
电话突然响了。她一听对方的声音,就像弹簧一样弹起来。
“你在哪儿?”
“在你家附近。”
闻亭丽咬唇直笑:“陆先生好大的胆子, 今夜我家附近到处是埋伏, 你也敢来找我么?”
“反正五分钟以后, 你到后门来。”
闻亭丽上楼换一身干净衣裤, 等时间一到,就蹑手蹑脚赶到后花园。
说来奇怪,头先她家后墙外面起码蹲了有五六个记者,这会儿全不见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直接打开后门出去。因为那扇铁门有点老了,每次开门都会发出极刺耳的声响,她害怕会惊动前门的记者们。
这时节,有人在外头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夜里听来,俨然是某种浪漫的暗号。
闻亭丽心中一定,四下里找了找,花园里有架木梯子,周嫂有时候会踩着它去打院子里那株红叶李树梢上的果子,她将那梯子搬起来架到后墙上,踩着楼梯往上爬。
刚到墙上,就看到陆世澄站在月光下面。
两个人目光一对,闻亭丽一颗心高兴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陆世澄冲她张开双臂,示意她往墙下跳。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从墙上跳下去,他毫无悬念地接住了她,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心里觉得刺激极了。
她就像是赫米娅,正与她心爱的拉山德幽会。
“我们去哪儿?”她在他耳边快活地问。
陆世澄搂住他的「大猫」亲了几口:“待会你就知道了。”
……
记者果然没有跟上来,闻亭丽登时觉得耳边清净不少,舒舒服服在后座打起了盹。
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停在了闸北陆家那家新药厂的大门前。
闻亭丽揉揉眼睛,疑惑地朝四周打量,方圆一百米,一个人影都无,忽然会心一笑,亏他能想到来这里,今晚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陆世澄从车前绕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很绅士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闻亭丽高兴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里,款款下了车。
他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到工厂的侧门前,他有钥匙,把门打开,进去后又把门锁好。
门一关,这一方世界,真真切切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人心有灵犀,突然齐齐加快速度向前冲去,一口气跑到顶楼,闻亭丽边跑边笑,在这里,不必担心有埋伏,也不必担心被人抓住话柄,她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肆意地欢笑。
顶楼有两间房,陆世澄带她径直走到右边那间房面前,那是他的办公室,一推开门,闻亭丽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整个房间都被花海淹没了,艳丽的玫瑰、清丽的百合、馥郁的郁金香……
上千朵上万朵,「姹紫嫣红开遍」,毫不掩饰的嚣张,目不暇接的美丽。
她喜欢鲜花,当初她们一家人还在租小房子的时候,她常常把小桃子喝剩的奶瓶洗干净作花瓶,在里头插上从路边的花丛里捡来的野花。
她还会在家里的窗台上用小花盆种花生苗、种月季。
哪怕学业和工作再忙,也不忘悉心照料它们。
在她家养病期间,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到了为她庆祝成功的这一夜,他把全市的花都买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里面还有,进去看看吗?”
闻亭丽用力点头,他牵着她进到里间,里面却不是鲜花,桌上摆着四个食盒。
陆世澄走到桌前打开第一个食盒。
“正兴菜馆的红烧肚裆。”
“锦东饭店的八宝鸭子。”
“长兴馆的红烧鮰鱼。”
“蟹粉炒蛋。”
他逐一打开桌上的食盒给她看。
“你自己说的,等到《春风吹又生》首映完,你第一时间就要吃这四样东西,诺,我全给你买来了。”
闻亭丽大笑着朝他扑去:“陆先生,我太爱你了。”
“什么?菜居然还都是热的。”
“我等不及了,筷子筷子。”
陆世澄满眼都是笑意,先按住她乱抓的手:“冷静点好不好,筷子又不在我身上。”
他在食盒底下摸出两幅碗筷,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冰桶,里面放着几瓶闻亭丽最爱喝的饮料。
他这样子,既潇洒又有点孩子气。
闻亭丽一颗心就像泡在了牛奶和花瓣里,两个人坐下来享受了一顿异常美味的宵夜,平常哪怕在她家里,也要顾及周嫂和小桃子,在饭馆就餐就更不用说了,哪像今晚,两个人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
闻亭丽因为刚刚恢复正常饮食,不敢放开肚子大吃,但依然吃得心满意足。
饭毕,两个人合力把桌面收拾干净,闻亭丽把冰桶里的水挑出来洒到陆世澄脸上,陆世澄一手躲避她的袭击,另一手抄起桌上的小油碟作势要贴到闻亭丽的脸上。
两人打闹一阵,闻亭丽笑着跑开了,好奇把脑袋探向窗外,从前她也来这儿找过陆世澄几次。
但通常只在大门外等着,今晚倒是进来了,可惜夜里看不见什么,只能通过地面上的一些路灯辨认大致的范围。
这间药厂的规模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
陆世澄插着裤兜走到她身后:“天台看得更清楚些,要上去看看么?”
“走!”
两人默契地手牵着手到了天台上,闻亭丽走到阑干朝远方眺望,由衷发出一声感慨:“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一间药厂。”
陆世澄带她爬向更高的平台,两个人对着远方并肩坐下来。
闻亭丽对着天幕眺望一晌,豪情万丈地说:“从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挣很多很多钱,有很厉害的事业。”
“现在呢?”他果然懂她。
“我遇到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朋友,我这个「俗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志向。”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帮助女工」基金会?”
“嗯,我很庆幸黄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闻亭丽把脑袋挨靠在他的肩膀上,甜笑道,“更高兴有一位名叫小橘子的匿名人士大力支持这个慈善活动,陆先生你神通广大,知道今晚这人是谁吗?”
“不,我不知道。”陆世澄垂眸微笑。
“我倒要当面问问此人,他怎么偷我的小名呢?”
“不一定是偷的。”陆世澄一脸无辜,“也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跟你有一样奇怪的小名。”
闻亭丽龇牙咧嘴捏他的脸,他低眉笑着,不忘抬手挡住她的手,纠缠间,两个人就吻在了一起。过后,她用手指在两个人的脚底下写了三个字给他看。
“厉成英。”她神色有些恻然,“就是上次同你说过的那位长姐——她的事迹对我刺激很大,这是她的本名,我叫她厉姐。”
陆世澄肃然起敬,也跟着她低声念道:“厉姐。”
脱口而出就是「厉姐」,只因那是她敬重的人。这种感觉真奇妙,像是两个人的心越挨越紧,越来越亲密,直至两颗心中间再没有一丝空隙。从此喜怒相通,荣辱与共。
她把他的手从他身侧捉起来,跟他十指交缠。
但因为提到了伤心事,接下来她没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陆世澄也只是若有所思望着前方。
闻亭丽回头看看他的侧脸:“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建这个厂子是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闻亭丽心跳啵啵加快,这是陆世澄第一次对她提起自己的母亲,那样随意的口吻。但她知道,越是在意,越是举重若轻。
“我母亲是学西药学的,出国前曾遭到家里的反对——”陆世澄眸中浮现一点笑意, “她是家里的独女,外祖母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母亲就对我外祖母说:她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凡是有志青年,都不该苟安一隅,要么投身革命,要么拼命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像她,就打算把洋人的药剂专业学通学透,再回国建造我们自己的民族药厂。
实在不行的话,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换成学费,她可以不成亲,但是这个洋她是留定了。”
“她老人家当真有魄力。”闻亭丽不禁有些神往。
陆世澄微微一笑:“我外祖母并没有克扣母亲的嫁妆,倒是被我母亲的志向感动了,鼎力支持女儿出去留洋。
母亲在外面五年,顺利拿到了学位,回国第一时间投身革命,同时还想办法筹措资金建造药厂,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当时负责打点陆家在上海的银行和航运生意,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常常参加本地爱国青年或是商人举办的会议,他对我母亲一见钟情。”
他顿住了,表情透着遗憾,过片刻,才低声往下说:“没多久,外祖父遽然离世,外祖母也跟着病倒在床,家中生意眼看要一败涂地,我母亲不忍心我外祖母独自支应这样艰难的局面,只好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回家帮忙,可她此前从未插手过家里的生意,难免有些应付不来,我父亲暗中帮她几次,事后我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知是出于爱情,抑或是出于感激,总之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陆世澄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闻亭丽担忧地望着他的侧脸,他的不快活,让她也跟着揪心。
他抬头看向夜空,语气里透出一种深切的怅惘。
“我想,假如母亲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准会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她本是一只在高空里飞翔的鹰,却阴差阳错被关进了陆家这个牢笼里。”
说话间,他俨然已经憋闷到了极点,扯一扯领口的领带,霍然起身。
“结婚时,父亲并没有征求祖父的意见,仅给南洋拍了一封电报,紧接着就同我母亲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为这个,我祖父始终不接纳我母亲。不允许她住在陆家大宅,更不允许她拥有陆家的股份。”
陆世澄嘴边露出讽意:“可我祖父没想到,我母亲对此毫不在乎,她同我父亲去了荷属文东埠创业,父亲在那边开办了两家新厂子,她就去当地荷兰人创办的药厂参观,最后甚至以一线女工的身份应聘进药厂工作。”
“她汲取了第一次创办药厂的经验,失败,不是因为她的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只因实践方面毫无经验。
所以这一次她想从基础做起,我母亲不是闹着玩,她在工厂里待了一整年,写下了一本厚厚的实践手册,之后我创办这家大生药厂,就借鉴了我母亲工作手册里关于第一线的工作心得。”
那大概是母亲留给陆世澄的最宝贵的一样遗物,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格外想亲眼看看陆世澄母亲的这本手记。
“那之后……我母亲一直在等待机会回国,常常和自己的好朋友邹哲平——也就是后来的邹校长通信,邹哲平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信上时时提醒我母亲别忘记自己的理想,我母亲备受鼓励,暗中把一切工作都准备完毕,甚至连药厂的名字都拟好了,写信告诉邹姨,说自己很快就会启程回国,偏偏在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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