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一生 第170章

作者:凝陇 标签: 现代言情

  闻亭丽吃着苹果,忽然兴起:“要不我们在南京玩几天?我虽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上海,南京的风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们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点头,正说着,周嫂过来说有客来访,陆世澄跟闻亭丽对了个眼色,暂避到书房去。

  不一会,就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上楼来。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见面,她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不再那么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抢先扶住闻亭丽,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无措和紧张,看到闻亭丽如此欢迎自己,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听说你生病了,非要来亲自看看你。”

  “闻小姐,你好些了吗?”丁小娥期期艾艾开腔,“老早就想来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你跟那个黄导演要拿我寻开心,没想到你们真把卖电影票的钱都捐出来了——”

  她无措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大家已经收到你和黄导演筹集到的款子了,是那个姓刘的女状师送来的,郑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刘状师一来就把郑姐送去了医院,那两个日本工头一开始还不肯,刘状师把他们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状师咧!她可真神气,她说这些钱是你们那个什么女工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不用我们还——”

  说着说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到床头柜,揭开篮子上的布,让闻亭丽看里头的鸡蛋。

  “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钱买的,这东西最补身体了。”丁小娥诚恳地说,“底下还有一罐洋奶粉,听说生病时喝最管用。”

  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最好的补品了,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丁小娥每说一句,她就噙着泪花点头一次。

  “闻小姐,曹小姐说你们给我们办了夜校,要教我们大家认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发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黄导演都不认识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因为——”闻亭丽抽抽鼻子,“当初也有人这样帮助过我。”

  丁小娥有些惊讶:“闻小姐以前也在工厂里做工?”

  “没做过女工,但我当过接线员,还当过报童呢。”闻亭丽笑着说,眼中泪光若隐若现,“别忘了,我也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

  要不是当初有人不计回报地帮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请你相信我,你们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请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们的帮助好不好?”

第102章

  丁小娥的到访, 让闻亭丽意识到最近公司的事务有多繁重,她不在,黄姐一定忙坏了。

  好在她本身也没什么大碍, 连日来又休息得甚好, 说复工就复工了。

  一回去就风风火火投入《双珠》的拍摄中,同时紧锣密鼓帮玉佩玲筹划新戏开拍的事。

  仅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双珠》剩余的棚内部分都拍完了。与此同时,秀峰影业为玉佩玲量身打造的新片《天堂花园》宣布正式开机。

  为此,秀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当日来了不少达官丽姝,各大报社、股东们、影迷们纷纷到场祝贺,几位股东里,最高兴的当属高筱文,她是闻亭丽的挚友,同时也是玉佩玲的资深影迷,从前这两人的电影档期撞在一起时, 高筱文常常为自己去哪一位的首映礼而头疼。

  如今两位心爱的女明星都在同一家公司, 叫她怎能不开心, 当晚她喝了好几杯鸡尾酒,醉醺醺笑个不停, 最后还是黄远山开车送她回的家。

  《双珠》的棚内戏虽然拍完了,但外景部分还没结束,原计划是要去宁波的少白岭古道等地采景的, 但考虑到临近年关, 当地天寒地冻的, 于是决定等过完了元宵节再出发。

  腊八这天, 天气冷得出奇,客厅里早早就烧起了壁炉,吃过早饭,闻亭丽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打电话,她的腿边,放着一大堆礼盒。

  左边那堆,是她作为秀峰的老板,为社会各界朋友们准备的节礼,等下就要寄出去。

  另一堆则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尚来不及一一拆开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闻亭丽像只懒猫一样趴在沙发边缘,轻声细语讲着电话,“你呢,你早上吃的什么?咦,我好像听见高庭新的声音了,又是为那个游乐场的项目来找你?你昨晚落了东西?

  我找找,什么样子的盒子,急等着要用吗?待会我找到了,马上叫老李给你送过去。”

  听着听着,闻亭丽噗嗤一声笑起来。

  “陆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亲自给你送过去。但你得一个人在办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样把吃的喝的都提前准备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个方盒子对吗,好重,落在茶几下面了。”

  陆世澄在那头说:“你帮我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董事会等着要用。”

  闻亭丽不明就里,将听筒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拆开盒子,眼前倏地一亮,里面竟是一块钻光熠熠的女士手表。

  那璀璨光芒像是游动的银蛇,一下子就游进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表从底盒上摘下来,目光细细描摹着,透过透明的背壳,能够清楚看见标芯里转动的复杂齿轮,表壳边缘刻着一行「P」打头的字母,俨然与陆世澄常戴的瑞士手表是同一个牌子,款式独特而秀气。

  她听到他在那边说:“喜欢吗?新年快乐。”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绵软的奶油里面:“你真是……”

  挂完电话很久,她仍对着手表微笑发呆,应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因为她从未见别人戴过类似的款式。

  她试着将手表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进来,看见闻亭丽在那儿笑吟吟发呆,随口问:“陆先生中午过来吃饭吗?”

  闻亭丽忙跳起来:“他不来,我也不在家里吃,您不用给我们留饭,我得出门了。”

  与他送的新年礼物一比,她顿觉自己准备的那份礼物不够别致,等不急要出门去首饰行里逛一逛,这时董沁芳打来电话:“速来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闻亭丽火急火燎驱车赶往董沁芳家,上楼,董沁芳的卧室门开着,往里看去,就见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长榻上,脚边放着好几个大行李箱。

  燕珍珍和赵青萝也在,两人迎出来说:“前些日子就发现她不对劲,只要参加宴会,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罢休。今天这样冷的天气,莫名其妙带着一大堆行李来找沁芳姐,一问,只说要离家出走。”

  闻亭丽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长榻边,摸摸高筱文的额头,好歹没发烧,只是身上酒气冲天。高筱文紧闭着双眼,面朝沙发里侧默默流泪。

  “出什么事了?倒是说话呀,你要急死我们是不是?”

  高筱文猛擦一把眼泪,从沙发上跳起来:“同样是高家人,他高庭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呢,不过是投资了一部电影,我爹就骂我败家子,口口声声把我的股份都收回去!凭什么?难道只有高庭新姓高,我就不姓高吗?”

  她一边哭嚷,一边挥开赵青萝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这两年,他高庭新先后赔了多少笔买卖了?办百货公司,他打不过沁芳姐。开餐馆,生意赶不上人家锦东饭店十分之一。

  买地皮建游乐场,被白龙帮狠坑了一把。看见陆世澄投资电影大赚一笔,他也跟着凑热闹去跟黄金合作,结果呢,黄金的两部新片没能打过你们的《春风吹又生》,赔得一塌糊涂。

  他都胡闹成这样了,我爹还是一味惯着他,到我这里,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统统是错!闻亭丽——”

  她心酸地抓住闻亭丽的胳膊:“别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你说,我的傲霜粉膏卖得是不是很好?第一次投电影,我就狠赚了一笔,你说我是不是很有生意头脑?”

  “有。”闻亭丽恳切地说,“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高筱文倒回榻上,流泪满面地说:“明明我才是会挣钱的那个,他高庭新是正宗败家子。可是只要我从家里要点钱做自己的事,就像犯了什么死罪一样!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高家人,我要出去自立门户,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谁才是更有出息的那个!我已经买好票了,明早就坐船去香港!”

  大伙吓一跳:“一个人去香港?不行,这太冒险了,你别说气话。”

  董沁芳性子到底沉稳些,在旁叹一口气:“筱文的这些苦恼,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回她真不是在说气话。”

  高筱文愤然抹眼泪,“今早,我大哥又拿了一笔款子去找陆世澄,说是眼下局势越来越不好,做药品说不定有利可图,异想天开就要去注资陆家的药厂。

  虽说陆世澄最后没理他,可是我大哥计划要挪用的钱,有一笔是我刚从在鼎新饭庄账上收回来的,当初说好了酒楼有我一半的,他却说挪用就挪用。

  我不过跟高庭新吵了几句,我爹就说家里的生意不许我插嘴!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几年,我拼命在我爹面前证明自己,到头来全是一场笑话,我这个女儿,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外人!”

  闻亭丽听得五味杂陈,轻轻攥住高筱文的手,待要开腔,高筱文赌气甩开她的手:“怎么,你也要劝我乖乖回家?”

  “我的确是要劝你,不过我要劝的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一旦走出这一步,你就不再是依附于高家生活的高家大小姐,从今往后万事都得自己一个人扛。我要是你,要么不动,要么想好了再动。”

  “什么才叫想好?我就不信你从黄金影业出来时,就提前把一切都仔细规划好了。”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日一走出黄金的大门,我就告诉自己,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走下去。

  假如一碰壁就回头,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抱定这个信念,千难万险也都走过来了。”

  高筱文莫名伤感,她相信,这些都是闻亭丽的肺腑之言。

  因为她知道闻亭丽这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不禁颓然把脑袋抵在榻上:

  “老实说,我有些犯怵了,这一步,实在是太难走了……香港那边我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一去,只会比你和黄姐当初更难的。”

  “那就不走,要么改去稍近些的别埠发展,要么,留下来舒舒服服当你的高大小姐,反正又不会缺衣少吃。”

  “绝不!”高筱文的火气又一次蹭蹭蹿上来,“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世事难两全,你总要学会取舍。”董沁芳无奈地说。

  高筱文惭愧地低下头,思虑一晌,抬起头说:“我想好了,这条路,我走定了,我高筱文不比任何人差,与其窝窝囊囊在家做个「二等公民」,不如出去闯一闯,我就不信我闯不出一番天地来!

  我也不碰不熟悉的行当,一到香港我就筹办一家小型的化妆品公司,先从我做过的「傲霜」粉膏做起,我马上联系当地的化学公司,只要有合适的地块就先租下来。”

  大伙精神一振,高筱文身上,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果敢和冲劲。一个乐观勇敢的人,即便跌倒了也会很快爬起来的。

  闻亭丽说:“我要是你,走之前,还会想办法从家里多带些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要你姓高,高家就有你的一份,手上资金越充分,接下来的路就越好走,该争取的利益不能轻易放开。若是不管不顾就这么走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你哥。”

  高筱文眼睛亮晶晶的,叫她高兴的不是别的,而是朋友们如此支持自己的决定,她的语气越发欣喜起来:

  “放心,我已经联络了亚乔姐,她会帮我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要到手的。”

  高庭新倒还算痛快,没费什么唇舌,就将鼎新酒楼的一半股份折算成现金给了妹妹。

  可这件事同时也惊动了高家长辈,高老先生大发雷霆,他不过一个旧军阀出身,当年机缘巧合之下跟别人做钱庄发了一笔大财。

  如今虽然腰缠万贯,思想上还是老一套。

  在他心里,女儿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像儿子,将来是要支应门庭的,女儿这次擅自决定去香港创业,无异于触犯了他的天条。当即严防死守,不允许女儿再在从公账上多拿走一分钱。

  闹到最后,高筱文也只从家里拿到三万大洋,这比她最初预估的少了不知多少,关键她这一闹,家也不好回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去香港自谋发展这一条路。

  朋友们担心她还没立业就大吃苦头,七凑八凑又拿出一笔,强逼着高筱文收下。

  闻亭丽和黄远山一商量,干脆将公司预计投资新片的一笔款子,都挪出来给了高筱文。

  这可是一大笔钱,高筱文死活不肯收,黄远山骂她:“当初我们创办公司时,你给我们拿钱可是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如今你要出去创业了,却不让我们帮你,是不是压根没把我们当朋友?”

  闻亭丽等人把高筱文送上船,七手八脚帮她在客房安置,迟迟舍不得下船。

  赵青萝看高筱文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忍不住哭起来:“你们瞧瞧她,什么都不会,这一去,说不定会活活饿死。”

  高筱文啐道:“我非但饿不死,还会把公司办起来,倒是你,一个立志要做大律师的人,整天多愁善感,你看你的偶像亚乔姐什么时候哭哭啼啼过?燕珍珍,你别躲在那边偷偷抹眼泪,我还等着你把你的小说新章寄给我呢。”

  可是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搂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哭起来。

  闻亭丽把自己和邝志林的电话号码一并抄给了高筱文:“记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强得多,一个人只有学会解决问题,才能迅速成长。但若是实在应对不了,也别硬抗,立即给我们打电话。”

  高筱文佯装生气把她们统统赶下船,可转眼又从舱房里跑出来,躲在甲板上的人群后面一边抹泪一边往下看。

  闻亭丽几个站在码头上,久久不舍得离去。直到那艘船变成一个黑点,才无比失落地收回视线。

  ……

  高筱文这一走,黄远山和闻亭丽不禁开始为资金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