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岿白
“嗯嗯。”
“打个车过来,下着雪,路上别着急。”
“好的。”
挂了电话,倪雀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车,再跑起来时,摔了一跤,雪虽大,积得却不厚,地上化了大摊小摊的水,倪雀这一摔,身上沾了不少泥水。
阑大离江耀诚住的那家康复医院比较远,又是雪天,一个多小时后,倪雀才到。
江既迟在医院院区边缘的一处独栋建筑外等她。
倪雀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停下。
江既迟一眼就看到她裤子衣服上的脏污,问她:“摔了?”
倪雀缓着呼吸:“穿得厚,没摔疼,也没受伤。”
江既迟轻轻一推她脑门:“让你别着急。”
倪雀担忧地看着他:“叔叔他……”
“呼吸肌麻痹,缺氧昏迷,很快就走了。”江既迟伸手,拂去倪雀肩上的几片雪,“医院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在抢救,甚至没给我考虑是否给他做气切的时间,他就走了。”
倪雀听得心里难受。
江既迟说:“之前答应过他,要是到了必须做气切的那一步,我就替他拔掉呼吸机。”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真到了这一步,我能不能做到。”说到这,他极轻地拧了下眉,语气却是没变,依旧温淡,“现在其实挺好,我不用当那个拔呼吸机的不孝子,他这么些年卧病在床的痛苦也彻底结束了。”
“倪雀,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
倪雀不知道说什么,抱住他,手在他的背上顺了顺。
江既迟摸摸她的头发,问:“要进去看看吗?”
倪雀说:“我想进去看看。”
“走吧。”两人松开,江既迟牵住她的手,往里走。
江耀诚的尸体停在一间单人尸房里,被白布盖住。
隔着一小段距离,倪雀和江既迟安静地站着。
倪雀忽然就想到秋日里某个周末的午后,她和江既迟去医院看望江耀诚。那天天气很好,窗帘敞着,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洒在病床上,整个病房内金灿灿、暖融融。
江耀诚和倪雀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那会儿倪雀才知道江耀诚是名飞行员,早年开战斗机,02年退役,开始飞民航,在他确诊ALS之前,他已经安全飞行了10218个小时。
他讲他二十二岁那年,驾驶歼-8I在边境地区和战友一起打击入侵敌机,他们在短时间内迅速爬升至8000米高空,在距敌机不到900米处发起轮番攻击,仅用了52秒就将敌军侦察机击落在中国境内。
也讲他三十六岁那年,驾驶一架载满158名乘客的空客A320,执行南城到北阑的飞行任务,飞机在下降阶段起落架卡住了,放不下来,他和机组的其他成员在空中采取了多种方案自救,最终在和地面指挥中心的紧密配合下,成功迫降,无一人伤亡。
显示屏上的脑电波起伏剧烈,彰显著病人激动兴奋的心情。病房内属于江耀诚声线的AI音依然机械无波,但是说起这些时,江耀诚那双惯来死气沉沉的眼睛,很亮很亮。
本该驰骋于万米高空的人,被病痛钉在了床上,自由没有了,梦想远去了,年轻时的热血和热爱,从此便成了病房里那雪白墙壁上一抹刺眼的蚊子血。
倪雀想,江既迟或许说的没错。
现在是最好的结果。
江耀诚自由了,彻彻底底地,自由了。
倪雀和江既迟一直没说话,直到持久的安静被渐近的脚步声打破。
“耀诚!”王梵疾步走了进来,她匆匆越过倪雀他们身侧,踉跄跑向江耀诚所躺着的尸床的方向,声音抖得厉害,“耀诚!”
倪雀侧头抬眼看江既迟。
“让她在这吧。”江既迟说。
“嗯。”
江既迟牵着她,两人往外走去,王梵的哭声听在他们耳朵里,由小变大,又渐渐变小。
出了楼,走进风雪里,江既迟将倪雀羽绒服的连帽给罩她脑袋上,然后有些突然地,说起一件事。
“我爸确诊渐冻症那年,我妈害怕,带我去做了基因检测。”
倪雀蓦地顿住脚步,扭头看向他。
江既迟微微挑眉:“怕了?”
倪雀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江既迟知道她担心,没吊着她,接着就说了:“检测结果,未发现致病突变。”
倪雀肩膀一耷,明显松了口气。
“之后每年,我都会去做这项检查,结果都没什么异常。”江既迟低眸看着她,“倪雀,如果……”
“没有如果!”倪雀几乎是立刻打断他。
“……”江既迟问,“万一呢?”
“没有万一。”
倪雀接连两句接这么快,怕他误会,又解释道:“我是害怕,但我不是害怕你怎么了我会怎样,我是害怕,你会怎么样,我不想你那样。”
江既迟被她这说话方式给逗笑了:“什么这样那样,说个话怎么还ooxx上了。”
倪雀一脸严肃:“反正就是,你肯定没什么事,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江既迟收了刚才那点笑,温声道:“我知道。”
倪雀手伸进他的羽绒服口袋里去抓他的手:“会一直陪着你的。”
江既迟就势把她的手困死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嗯,我知道。”
这天他们忙到很晚,回家路上,江既迟问:“倪雀,我今天能抽根烟吗?”
倪雀说:“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江既迟停了车,进路边小店买了盒烟,敲出一支后,剩下的扔进了垃圾箱里。
回到车里时,倪雀见他耳后别着一支烟。
江既迟见她一直盯着自己耳朵:“这烟这么好看?”
倪雀有心打趣他:“第一次见你这个造型。”
“哦,那是我好看。”
“嗯嗯,”倪雀盯着他,花痴似的弯眼说,“可帅了。”
江既迟摸了摸她的头。
夜里,倪雀睡时,那支烟还搁在卧室床头。
半夜她无由睁眼,伸手一探,身边没人,她打开床头灯,发现那支烟也一并消失了。
往阳台方向看去,透过窗户,只见深浓暗夜,模糊了一道落拓身影。
*
江耀诚去世于漫天飞雪的冬日,等这场雪落尽消融后,长空的第一代脑机接口在经过内部多次测试后,正式向国家药监局提交临床试验申请。
直到第二年夏天,在专家反覆深入探讨,以及长空的极力配合下,长空第一代侵入式脑机接口设备终于获得临床试验许可,长空联合国内各大实验室和医院向全国招募受试者。
起先是一名五十八岁的,完全丧失运动能力的,病龄长达十二年的脊髓损伤患者,在植入长空脑机接口两个多月后,通过意念成功完成一箱杂物的收纳,且手术迄今,未出现任何影响认知功能和身体健康的副作用。
接着是一名确诊渐冻症两年半的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双腿瘫痪一年后,再次踢出了一脚曾经热爱的足球。
再是第三个、第四个……更多符合条件的受试者参与进这场医疗技术的革新中。
江既迟回忆起江耀诚植入半侵入式脑机接口设备后,第一次通过意念表达自己并为人所看到时,他的眼中分明有一星亮光闪过。
他也曾寄希望于医疗的进步、科技的革新。
他也曾渴望随着时代前进的脚步,在这条布满苦味的人生路上再多走上一步。
他享受过技术的福音,却也享受得并不彻底。
江既迟想,如果江耀诚还活着,如果他能植入佩戴上自己儿子亲自研发的脑机接口,他会不会为了看一眼那悬崖彼岸可能会有的欣荣,而多添一分活下去的意志,多揣一分往前看的希望。
但是他死了,凋零在了悬崖这头。
答案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了。
*
脑机接口属于高风险的三类医疗器械,进入试验后,还伴随着对受试者长期的观察和随访,试验周期是漫长的。
等到能够上市投产那天,还有一段路要走,好在,这路也没那么长了。
而这慢悠悠往前走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又带走了一轮四季。
倪雀迎来了本科毕业。
她保了本校的研,硕士阶段将主修软件工程。
那个当初被调剂到自动化,自侃杂家学派,对未来也曾迷茫的小姑娘,早已确定了未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毕业典礼结束后,倪雀和室友们吃了顿散伙饭。
说是散伙饭,四个人并没吃得多伤感。
倪雀保研阑大,翟梦如愿拿了大厂offer,因张鹤就职于本地的一家研究院,叶槐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张鹤一起,所以她打算继续留下来考公。至于陈小禾,她在大三那年开始做吃播,如今已经是个能靠接广告养活自己的小网红了,原本她想着北阑吃腻了她要换个城市继续吃,见室友们都钉在北阑了,便决定委屈委屈自己雄心勃勃的胃。
一个宿舍四个人,一朝毕业,只是在那个小小的四方屋子里散了,但还有无数个机会在这座大大的城市里相聚,这么一想,即便有所感怀,却也没那么伤感了。
散伙饭吃完第二天,就是学校留给毕业生们在校的最后一日。
这段时间,学生们陆陆续续搬离,宿舍没以往管得那么严,男生只要在楼下宿管那儿登记一下,就可以进入女生宿舍。
江既迟提前打了招呼,这天过来帮倪雀搬行李。
倪雀连着打包了好几天,东西已经装箱装得差不多了,江既迟来了之后也就是帮着把行李往楼下车里搬。
他刚抱了一箱书本一箱杂物下去,陈小禾就忍不住跟倪雀感叹:“你俩都在一起三年了,感情还这么好。”
翟梦恰好经过她身边,抬手一敲她脑袋:“这话说的,三年合该就不那么好了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陈小禾咬着凤爪,嘟囔道,“我就是羡慕嘛。”
叶槐插进话来:“我和张鹤可是在一起七年了,平时怎么没听你说羡慕啊?”
“羡慕羡慕羡慕!”陈小禾立马扬明,“三月失一大恋,三天失一小恋的我,简直羡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