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老杨老泪纵横的,说:“能享福谁不会享福哟。干活干活,要干才能活下去,但是年纪越大,招我做工的就越少,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开工了,下个月的生活费还不知道在哪里。”
老无所依或许是每一个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老杨这副样子,石头心肠的人看见了也要心软的。
工作人员看起来就心软了,放低了声音问:“您的孩子呢,不管您吗?”
老杨没有回答,只管默默地流泪,用一块老式的手帕不停地擦拭眼睛。
秦嘉守说:“我给他做担保,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负责,行不行?”
“你用什么担保?”
他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过去:“我可以把身份证复印件留给你。上面有我的家庭住址,有问题可以到我家里来找我。”
“现在身份证信息可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值钱……”工作人员一边不以为然,一边把秦嘉守的身份证接了过去,随便瞄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态度发生了大转变,指着秦嘉守说:“原来你是——”
秦嘉守用眼神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问:“可以担保了吗?”
工作人员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了。”
老杨终于如愿以偿。
我们领了东西从管院大楼出来,老杨问秦嘉守:“小友,你住哪个小区,房价很贵的吗?他看了一眼就让你给我做担保了。”
秦嘉守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以为他又要开始自由发挥,现场胡编乱造,却听到秦嘉守老老实实地说:“我身份证上的地址是滨海路1999号。”
第41章
老杨很努力地想了半天,问道:“滨海路1999号,是在弥帛山上吗?”
秦嘉守说:“是。”
老杨说:“我记得那地方是秦家投产的风力发电站,整座山头都是巨大的风车,可漂亮了。”
在年轻人心里滨海路1999号代表着财富和地位,在老年人那里却有些别的印象。老杨的记忆明显还停留在几十年前,不知道是单纯没有留意过这些年弥帛山上的开发,还是脑子迷糊了。
“你家大人是秦氏集团的老员工吗?”老杨接着问。
秦嘉守说:“……算是吧。”
他有点犹豫,估计在想要怎么跟老杨解释。
老杨就恍然大悟了:“怪不得。秦氏集团虽然在A市很霸道,但听说给的工资很高,我有个朋友以前是在里面做前台的,人家一看她的工作证,买房子贷款都容易点。不过既然你家大人是老员工,照理说家里条件应该不错,怎么也来打工了呢?”
秦嘉守没有回答,纠结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有时候就是最好的回答,这不老杨自动开始给他找理由:“父母管得严,不给零花钱吧?”
秦嘉守顺势点头,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起来就很郁闷。
老杨安慰他:“现在管得严,估计是为了锻炼你。当父母的么,那点钱终究是给孩子留着的。我家小孩读书的时候,我也只给够生活费,零花钱一分都不给,想要,就用自己的双手去赚。不过大事上面我可不含糊,等他本科毕业说要去留学的时候,我立马把房子卖了给他凑钱。”
我问:“杨老,那你现在住哪儿呢?”
老杨被我突然一问,顿了一下,局促地取下眼镜下来擦拭镜片,支支吾吾地说:“现在啊,我现在……租房子住啊。”
他的神态躲躲闪闪的,我不是很相信。
老年人想租房不容易,房东都怕人老死在自家的房子里。
既然又谈到了他的儿子,我就顺着他的话问:“你的孩子在美丽国赚外汇,就没有给你凑钱在A城买一套小房子养老吗?”
“怎么没有?他是很孝顺的。”老杨像被踩到了脚,一直为他的儿子辩解,“小孩赚得多花得也多,你没去过美丽国,你是不知道,哪哪都要钱。我小孩倒是说要给我买套小别墅住着,我跟他说我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要别墅干什么,中看不中用。有那钱,还不如给我大孙子攒着。他长大了想当医生,在美丽国学医要花不少钱呢。”
他一会儿说下个月生活费都困难了,一会儿说儿子要给他买别墅,也不知道那句话是真的。不过卖惨和吹牛都不犯法,我也没跟他较真。
老杨搭着我们的车一路闲聊。
到了北站,我们照顾老人,把最轻松的任务分配给了老杨。
我们三个年轻力壮的按照分配好的去出站口举牌子,接到了人就给老杨打电话,他会在二层出租车上客口用A大的公共账号打好车,等我们把人领过去,老杨就可以直接送客人上车了。
他不用在熙熙攘攘的北站里面一趟趟来回走,只要在出租车上客口附近的椅子上坐着就行。
这次要接的参会代表基本上是各高校的教师和优秀学生。文化人,都很客气,也好说话。高铁站里面有冷气,有免费的饮用水,总体上来说,这400块钱赚得算是轻松愉快。
连程舒悦也说:“我还准备了一大瓶防晒霜,本来以为会被晒黑呢,也没用多少。”
下午四点五十分,最后一位到达北站的参会者也到了。我们把他带到了二层,老杨已经替客人叫好了车,打开了后备箱。
替客人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的时候,我闻到一旁老杨身上的汗味和浓重的清凉油味道。
毕竟是车来车往的通道,冷气效果就没有那么好。
我关心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太热了?”
老杨跟我摆摆手,刚想说什么,就摇摇晃晃地走到垃圾桶边上呕了起来。
“没事吧?”我给他拍着背问。
他的文化衫被汗湿得一块一块地黏在身上。
秦嘉守也走过来,关切地问:“是不是中暑了?”
程舒悦看到秽物眉头紧皱,但又担心老杨,犹豫了一下从包里翻出湿纸巾,抽出几张递到他手里。
老杨虚弱地说:“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
他伸手要去接程舒悦给的湿巾,薄薄的几张纸都没力气抓住,掉在了地上。
我判断:“杨老,你肯定是中暑了,去站里的医务室看看吧。”
老杨只是摇头,那个脑袋好像沉重不堪,摇着摇着就支撑不住地往前倒。要不是我搀着他,他就一头栽进垃圾桶里了。
“诶呀!”程舒悦惊呼,“他倒了!”
我当机立断把老杨背在身上,同时指挥秦嘉守去前面找人问医务室的位置。
秦嘉守说:“还是我来背吧。”
“别争这个了,这把子力气我还有。”我催他,“快去!”
他不再迟疑,立刻转头去向最近的保安询问医务室的位置。
程舒悦跟在我后面,用接站牌给老杨扇着风。看得出来她没照顾过病人,本能地有点怕,但还是想出一份力。
老杨比我还高上几公分,但是背在身上不怎么吃重量,可能年纪大了骨质疏松,肌肉也萎缩了。
他意识已经半昏聩了,迷迷糊糊地说:“不去看医生……太贵了。”
我说:“杨老,这个钱可不能省。”
老杨说:“儿子留学还要好多钱呢……念晨,咱们回家……你给我煮碗绿豆汤……”
他都开始说胡话了。 “念晨”估计是他去世妻子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老杨昏沉之中心心念念的,还是为了给儿子攒钱,也不知道这个名牌大学毕业、要给老爹买别墅的“大孝子”现在身在何处。
秦嘉守很快问清楚了医务室的位置回来。
我背着老杨健步如飞,在秦嘉守的引导下三步并做两步把他送到医务室。
医生诊断说:“就是中暑了。”他指了一下老杨文化衫里面的衬衣领子,“这么热的天,还穿两件,赶紧脱衣服散热。”
我把老杨放到病床上,回想起给他拍背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有两层布料,就说:“应该是假领子,没有穿两件。”
程舒悦问:“假领子是什么?”
秦嘉守动手帮老杨脱上衣和鞋袜,我一边帮忙扶着肩膀,一边解释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吧,以前的人又想体面又想省布料,就会做个假领子穿着。其实除了露在外面的衬衫领子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七八十年代那会儿可流行呢。”
老杨的文化衫脱下来,里面果然是个假领子。
程舒悦眼神里有点崇拜地说:“伍姐姐,你虽然只比我们大了几岁,但是懂得好多啊。”
秦嘉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明知我一时嘴快,不帮我掩饰就算了,还给我把窟窿捅得更大:“是啊,你懂得真多,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我瞪他一眼,转头对上程舒悦好奇的目光,不得已用上万能的电视剧借口:“我也是看电视剧里这么说的。”
医生给老杨全身擦拭了两遍酒精,又给他喂了些淡盐水,让他躺在医务室里休息了一个小时,老杨才渐渐缓了过来。
“念晨,我衣服哪去了?”他抬手覆在额头,似乎对医务室的冷白灯光感到刺目,眯着眼睛问坐在床头的我。
“在这儿。”秦嘉守把床尾叠好的衣服递给老杨,问,“念晨是谁?”
老杨说:“念晨就是我爱人呀。”
秦嘉守说:“那你再看看她是谁?”
老杨转头迷迷瞪瞪地看了我一会儿,啊呀一声,把床单拉上去遮住赤|裸的上半身,连声说:“失礼了,失礼了。我老糊涂了,眼睛也花了,居然会把小伍看成念晨。”
第42章
老杨看看手边的衣服,又看看我和程舒悦,拘谨地说:“我换好衣服就可以走了。女同志能先回避一下吗?”
我说:“这有什么关系,刚才该看的都看了。”
程舒悦也见怪不怪,她去看游泳比赛的时候,池子里扑腾的年轻男孩们穿得少多了,老杨就光了个上身,这才哪到哪。
但是老杨就是放不开,把被单扯到了脖子下面。要不是医务室里冷气足,我都担心他又要捂中暑了。
秦嘉守于是说:“你们俩去外边等着,有我在就行。”
帘子一拉,就把我和程舒悦赶了出来。
等老杨穿好衣服,秦嘉守说:“您住哪?我们送您回去。”
“用不着,用不着。”老杨连连推辞,“站里就有地铁,我自己乘地铁回去就行了。”他说着就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找他的包,“哎,我的包呢?我地铁卡还在里面。”
他的包我一直帮他背着,见他找来,故意没给,往身后掖了掖。
“杨老,你就别逞强了,现在正是晚高峰,北站又是大站,你挤得上去?好不容易缓过来了,别又给挤中暑了。到时候你倒在半路上,不还是他这个担保人的责任。”我劝他,“你还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就一脚油门的事,把你送回家里,今天的任务才算圆满完成了。”
老杨说:“那,那好吧,我就先谢谢你们了。”
他给我的住址是胜利小区,城南的一个老小区。
那地方开发得很早,本来算是A城的中心区域,后来A城的摊子铺得越来越大,并且发展重心都往东迁移,原来的中心区域就变成了越来越破旧的城南。而且它不光是破旧,因为最开始规划不完善,一代又一代的城市治理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像补丁一样一层层往上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