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穗竹
……还有点?疼。
偏光昏茫,打在他硬朗的?面庞,多?了几分?疏冷,卷翘的?语调也听不出情绪:“现在认清我是谁了?”
他占据所有视野,温知禾目光焦距在他眼里不是,鼻梁也不是,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寒意。敏感如她,总觉得贺徵朝是生?气了。
可他生?什么气……?温知禾不懂,刚睡醒的?大脑一团浆糊,根本经不起?思考。
她本能地认为自己是该顺顺毛,所以主动攀上他那只捏脸的?手,一点?点?的?、慢慢的?,不动声色扣入五指。
人在思维转不过弯时,胆子总会徒然?变大,温知禾与他十指相扣,扬起?下巴匀了口热气,吐息如兰:“我还不至于……”
“认不出自己的?老公吧。”
说到后半段,她歪了下头,发丝扫过手背上的?青色脉络,光束从他肩膀擦过,涌进?她含雾的?琥珀色眼眸,有几分?难以探究的?真切。
贺徵朝同样凝着她,那双眼的?乌睫每一根清晰可见,瞳孔也分?明,倘若多?看片刻,难免会着了道。
但他不信这邪。
贺徵朝嗯了声,慢慢从她指间抽离,一并敛去清淡的?木质调气息:“下车自己走。”
温知禾也没?打算让他抱,团吧团吧怀里的?毛毯,本打算丢到车上,但考虑到夜里风凉,权衡之下还是披到自己身上。
高?跟鞋噔噔踩在石板路上,每一下都令温知禾清醒许多?,连带刚才?做过的?梦,细碎的?片段式的?,一并涌入脑海里。
梦中的?等待和难过不作假,毕竟那是过去的?她,为善待幼年?的?自己,温知禾从不予以否认;可是贺徵朝的?闯入,根本毫无道理和根据。
仅仅因?为他今天真为她一掷千金,教她花钱、壮胆?……这算什么。
温知禾努了努嘴,心脏像被蒙上厚重面纱,沉闷得喘不过气,连呼吸都需胸腔浮动。
陷入思虑太深,难免不看路,温知禾一头撞进?黑沉沉的?肉墙,晕得她向后踉跄了两?步,高?跟鞋鞋跟卡在石缝里,勉力站稳。
而那堵肉墙,偏过头低眉睨她,挺括的?眉眼淡然?至极,倒不忘握着她借力攀扶:“怎么这么冒失。”
他不咸不淡的?语气不夹杂任何训责,温知禾深吸口气,扬起?唇角回望他,没?有藏着掖着,如实?道明:“在想你嘛。”
“——我刚刚梦见你了。”
梦见你,噩梦都变为美梦。
说过无数次假话、违心话,撒过太多?谎言,这类讨好他的?措词,只要掺了些真的?,免不得脱口而出。温知禾握着他的?手,两?眼弯弯:“可能因?为你今天对我太好了。”
第33章 磨合期
贺徵朝所熟知?的只有两类女孩, 一类像贺家的女儿,含着金汤匙出生在罗马, 由各领域专业的饲养员培育,基于养尊处优的温室里,长?成?任性恣情?、放肆骄纵的性格;
另一类则是温知?禾,一个从小出生在贫穷家庭,父亲出轨,母亲改嫁,不论生活方面还是精神方面都始终不被满足的女孩。她独属于这一分类, 毕竟没有人像她,不会有第二参考样本。
这世上也许会有许多相同经历的人, 可即便是这样, 不同因?素、轨迹造就的爱好、脾性、习惯也并不会完全?一致。像她会演的不多见;像她满嘴谎言还自以为是的更少见;
她思想单纯又容易瞻前?顾后;她偶尔聪明又时常犯傻;她泪汪汪的眼睛会骗人, 闭塞红肿的私人之处只有他能通行,圆润漂亮的脚趾头会像猫一样炸开花;
贺徵朝以为自己是不熟悉温知?禾的, 可悉数起来,他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无?知?。
过往的三十二年里,贺徵朝的身?边从未躺过任何异性、任何人,而这短短四个月中,即便他们同床共枕的次数不算多,那也曾交颈厮磨, 类同于这世上许多情?侣夫妻。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在他们躺到一张床上的那一刻, 以往的常规通例会被打碎;彼此间的沟壑界限也悄然抹去。
昨天他还在国外,大刀阔斧地?处理?纽约的案件;今天他就在厨房里, 因?为阿姨不在,没由来地?煮了一杯红糖姜茶。
蠢透了的事做了一遍又一遍。怪异的是他不以为意, 可笑的是为同一个人。
马克杯里的姜茶呈现暗红色调,他漠然又冷淡地?低眉看?汤中的自己,用银制汤勺的搅动挥出深邃的漩涡,将模样打散,转而握着把柄递给床榻上的人。
温知?禾还在看?这些天的录像资料,视线里贸然多了备姜茶,她又意外又受宠若惊,乖顺地?双手接过:“谢谢你。”
“不用。”
半悬的转桌是先前?卧室里没有的,大概是她习惯在床上办公,自行置办的,贺徵朝扫过她散乱的桌面,有些看?不惯,但也不至于帮她收拾。
他问:“为什么不去书房。”
温知?禾正?抿姜茶吹拂上方的热气,听?这话抬起眼看?他,把姜茶放下,慢声解释:“……我?也就睡前?看?看?,一会儿直接推到一边就行了。”
她说着,还示范地?挪了下桌板。
住宅大就这点不好,她要去书房办公的话还得横穿卧室,走过一段楼道。温知?禾在这方面是注重极简的,指:做完事就躺下;非必要情?况就窝在卧室里解决;眼睛一睁一闭便是选用合适演员、梳理?剧本故事脉络。
要不说她活该穷酸命呢。之前?这么做是因?为房间小,不得已架起床上桌,冬天只有一个小小的暖炉、电热毯,窝在床上比较暖和。
现在她就是纯觉得太远,懒得走道,何况晚上十点了,谁乐意去书房。
温知?禾在脑海里编排了长?篇大论,觉得可有道理?了,但这种?话说出口给贺徵朝听?,说不定会被笑话。
她才不想被笑话。
桌板偏移到贺徵朝手边,他略一按停,眉梢微扬,轻叹:“怎么这么懒。”
“我?要不把姜茶送你手里,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亲喂。”
他不咸不淡地?落下了句讥哂,目光温和绵长?,让人听?不出好赖。
温知?禾抱着姜茶,温温吞吞:“那倒也没有,我?是痛经又不是残废了。”
贺徵朝看?眼腕表,摸了把她的头:“十一点,喝完了早些休息,有什么工作明天再做。”
这种?难得温情?的时刻,温知?禾也不想打破,乖顺地?喝完姜茶便去洗手间换卫生裤。
等她洗净手回来时,贺徵朝已经帮她收拾好桌面,开了夜间模式的挂壁暖灯。
昏黄的环境灯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感似乎也在悄然滋生,许多时候,他们都是做完就自然而然躺在床上,哪像今天……处于清醒状态。
温知?禾感觉自己爬上床先跪的腿都不是平时的那只,生硬地?同手同脚躺好,把被子盖平。
这张床很大,被子也宽厚,但她就像豌豆公主,总是不太适应身?边的“大豌豆”。
前?不久在车上睡了会儿,刚才又劳神思虑剧作,温知?禾听?着怦怦跳的心?脏,可以说是毫无?睡意。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将思绪牵引到头顶,不去胡思乱想。但过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她还是没忍住摸了把床头的手机。
才十二点。温知禾的第一反应,这个男人未免也太养生了……
抛去几次过分放纵的夜晚,好像每次和他同床共枕,她都是被他十二点之前强制关机。
夜晚的手机在平时明明很有成?瘾性,几个软件来回刷,温知?禾愣是生出索然无?味的感觉。
在电子产品方面,温荷从未管控过她,应该说,许多方面温荷都是忽视她的。她记得自己的第一个手机,是被宋涟漪淘汰下来的不知?名品牌几百块钱的机子。那时她高二,寄宿在学校,手机本就称不上是什么必需品,所以并未在意是否昂贵好用。毕竟在班上,绝大部分人用的都是老年机,她这还算好的。
高中三年,她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又成?天灰头土脸,完全?就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平日里即便有查手机的突击检查,她也是那种?被主任掠过的学生。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算她不谈恋爱、好好学习,她也有在背地?里偷偷叛逆。例如帮同学点外卖带早餐;利用扫题软件纠正?错题;拍摄一些自以为是的短片vlog;偷看?小说……
她并不完全?自律,只是想做个和宋涟漪完全?不同的好孩子,于是强撑着捱过那段时间,致力于考上所谓的好大学,一旦上了大学,便开始放纵自己。
在这之前?,她和温荷的关系还算融洽,毕竟即使有宋涟漪做参照,纵观许多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同学朋友,她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人总是要对比才知?甘苦,这是人的劣根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底色确实又虚荣又敏感又脆弱。上了大学,温知?禾才明白?幸福美满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大学四人寝,有两个是本地?人。一号神出鬼没,周末经常回家,父母下班闲暇有空时就来亲自接送,除非满课,她才偶尔留宿;二号是个资深动漫迷,毫不夸张地?说,她所拥有的徽章立牌周边能摆满整个宿舍,记得生日那天没回家,爸妈还亲自定制了款她最喜欢的角色图案蛋糕送过来。
这些称不上多新?奇,即使拿来谈资,对她们而言也不过是饭后琐碎无?聊的日常。作为旁观者,从未亲历过这类事的人,她会莫名在脑海里记录一段别人的回忆,然后偶尔想起,加深印象,暗自艳羡。
她很小心?眼,记得刚入学那会儿的夜间谈话,室友问起家庭成?员情?况,她会默默抹去宋涟漪的存在;她还撒过谎,谎称温荷是女警官,很威风的那种?,即便温荷在辞职前?确实是位公职人员。
才过了两三年,现在想起来,温知?禾都觉得自己好笑又奇葩。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再沉溺于这种?拧巴叙事了,也许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安逸,思绪不由泛滥。
但相比起以前?,她现在的心?境出乎意料的平和,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只要当下过上好日子了,过去的事完全?不会太在意。
她现在每天最大的烦恼不是如何省电费,怎样进组跟拍,什么时候能换新?设备;她现在只担心?电影工作进度的推动,平时的一日三餐都有阿姨进行规范调配,钱更是存在银行里、支付宝里利滚利。
她现在还会担心?什么?
闭上眼一片漆黑,睁开眼习惯夜视,温知?禾偏头看?向枕边人,一种?怪异的、不该存在的思虑逐渐浮现。
她竟然好奇贺徵朝和钟嘉意的关系。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讯号。
危险的警笛在脑内大作,越是闪烁红灯,越是难以忽视、避免。
尤其当温知?禾给自己安置了一个理?所应当的缘由:人是居安思危的。
她基于这条人性劣根,思绪不断向外蔓延、延伸,最后勾勒出一个的问题——
万一贺徵朝喜新?厌旧,决定提前?离婚呢?
温知?禾清楚婚约只有一年的期限,但迄今为止,她还是头回考虑这事。
对于普通情?侣夫妻而言,信任在亲密关系里是必要存在的因?素,至于她和贺徵朝……相敬如宾365天就算不错的了吧。
签合同之前?,温知?禾的确有认真仔细、逐字逐句地?梳理?,可这并不代表她是全?面的,方方面面都有考虑清楚的。她碍于脸面,并未向他主动询问更生涩的词汇。
……人真的不能拧巴。
温知?禾倒吸口气,又觉得自己大概率会再犯这类错。
她记得合同好像就收录在卧室的保险柜里,她自己买的。
温知?禾在这种?时候,总是具有极其强大的行动力,所以她立即起身?,向床畔偏挪一只脚,静悄悄地?、轻缓地?穿上棉拖。
两只脚刚纳入,啪嗒一声,屋内四角的环绕灯骤然亮起,眼前?视野澄明。
温知?禾愣了下,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在半空不偏不倚地?对上男人漆黑的目光。
他居然没睡着?
温知?禾张开嘴,整个人都懵懵的。
仅一秒,她便主动关心?:“那个,我?吵到你了?”
“我?准备去趟厕所来着,要是你睡觉轻,我?可以……”
“不会,你先去。”贺徵朝淡道,嗓音有种?许久未开口的喑哑。
同样是从床上起来,他还是刚醒的状态,除了透着浓厚的倦怠慵懒,温知?禾看?不出他一丝窘态。
被抓包难免心?虚,温知?禾装模作样地?走进厕所,坐在马桶上,等着自动冲水,再去洗一洗手,回房间。
贺徵朝坐卧在床上,双臂抱胸看?着她。
温知?禾死了这条翻合同的心?,梅开二度爬床。
她刚跪上床榻,贺徵朝忽地?问起:“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