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舟
唐纳言很少在夜里开车,因怕视线不清,戴上了车里放着的眼镜,更添了一道儒雅。
开出院门时,他扶着方向盘咳嗽起来,庄齐在心里数着,哥哥接连咳了十二下。她担心地转过头:“哥,你还病着呢,别开车了,放我下来吧。”
唐纳言摆了下手:“不要紧,大晚上的把你放路边,我更不放心。”
“我不应该跑出来的。”庄齐一下没忍住,小声说。
唐纳言狐疑看她,“不是说明天有课吗?又是糊弄我的?”
庄齐红了下脸,她辩道:“也不算,明天是真的有课,而且最近点名点得好狠,家里的床又那么好睡,我真的怕我早上......”
“好了。”唐纳言听得头疼,他腾出一只手伸过去,摁住了妹妹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不要念经了,你就直接告诉你哥是骗人的,又能怎么样呢?”
“噢,我就是骗你的。”
路灯的光亮撒进车窗里,照在哥哥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分明。
庄齐心下一动,鬼使神差地转了一下手腕,用掌心贴向他。
她立马去看唐纳言,像小学考试时,一偷瞄周衾的数学卷子就忍不住去看老师一样,观察他是什么反应。
但哥哥专心开着车,表情温和而坦荡。
庄齐弯了下唇角,指尾再暗暗地屈起来一点儿,无声地牵住了他。
像完成一场受洗仪式,掸去她身上一切的罪恶和污秽,献上最圣洁的皈依,从此与主同活、同死、同葬。
庄齐低下头去的那一刻,唐纳言匀出眼神来看她。
他妹妹耳后晃着一抹红痕,即便车内光线暗淡,她又垂着眸,但眸中涨满了潋滟的春水,一荡一荡地溢出来,微微打湿了眼尾,红润的唇瓣被她自己紧紧咬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娇柔。
唐纳言在这上头的经验少得可怜。
那些在饭局上凑过来的姑娘,没有庄齐这种岁数的小女孩,她们大都风情万种,类似这样羞羞答答的神情,不可能出现在她们脸上。
他不大懂,只是背着他的眼睛,弄了些一点小花样,悄悄牵住了他的手,就有如此大的反应?
唐纳言牵动了一下唇角,没作声。
车开进学校,一路到了她宿舍楼下。
他没说话,庄齐自己抬头看了眼,说:“一下就到了。”
语气里有无限的惆怅。
唐纳言听出来了,他说:“那再带你去兜兜风?”
“不要。”庄齐拉着安全带拒绝,她说:“你赶快回去休息,病都没好呢。”
他点头,故意为她声明立场:“是啊,小齐还没想清楚呢,有什么好兜的?”
庄齐憋着笑,强拗出一副慎重表情,“嗯,就是的。”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挥挥手,“那我上去了。”
“好,早点休息。”唐纳言坐在车上微笑。
庄齐转过身,唇角的笑容莲瓣一样层层开出来。
她的哥哥好厉害,用三两句话就把局势扭转了,给足了她面子,把她抬到一个空前的高位上,取舍都由她。
天边月色明亮,云层单薄如柔软的轻纱,风一吹就像水纹在流动。
庄齐抬起头,这阵子笼罩在头上驱之不去的乌云,仿佛在今夜散开了。
她在学校住到周五,上完这周最后一节《美国政治与经济》,记下老师布置的课后论文题目,随人流出了教学楼。
上次晚会过后,庄齐的名气从学院内扩散到了整个校区,都在说国关有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姑娘,还有特地跑到这堂选修课上来看她的。
她刚走到外面,一个靠在车边的男生拦住她,“请问,你是庄齐吗?”
庄齐很淡定地说着瞎话,“不是,你找错人了。”
那男生的背好像黏在了车门上,半步都舍不得离开,庄齐在心里骂了一句——死装。
他哦了声,“那你们学院美女真多,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也好漂亮。”
“王二妞。”庄齐看着他的眼睛说完,转身走了。
她赶回宿舍,辛伯已经把车停在楼下。
庄齐敲了下车窗说:“辛伯,今天来得这么早。”
辛伯笑说:“是啊,你阿姨说了,你的那些衣服,还有换下来的被子,今天都得带回去。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
庄齐不好意思地笑,“好,你等我一下,我拿了就下来,都装好了。”
她回了宿舍,又提着两大袋东西出来,辛伯已经下了车在等,看见她就迎了上去。
辛伯说:“在学校住着不冷吧?”
“都换了被子了呀,不冷的。”
“那就好,回家吧。”
坐在车上,庄齐看着窗外倒退的树影,她问:“我哥回家了吗?”
“他一早就出差去了。”辛伯说。
庄齐哦了一下,“出差啊,去哪儿了知道吗?”
辛伯想了想,“好像是去江城了吧,昨晚他也没细说,就听见这么个地名。”
“好,一会儿我问问他。”庄齐说。
酝酿了几分钟,她拿出手机给唐纳言发微信。
一块曲奇饼:「哥,你出差去了呀,下飞机了吗?」
过了十几秒,唐纳言那边回 过来。
T:「已经到酒店了,在休息。」
庄齐猜,也只可能在休息了,否则他一个老干部,哪里会随时看手机。
一块曲奇饼:「噢,我也回家了。」
T:「好。天冷,晚上不要出门,睡觉盖好被子。」
好啰嗦。
庄齐回了他一个略略略的表情。
到家后,庄齐先去看了蓉姨,说了几句话,顺了一块点心上楼。
她回了自己房间,嘴里嚼着东西打开了电脑,打算把课后作业写一下,哪怕一时半会儿做不完,先拉个大纲也好。
庄齐拍拍手上的碎屑,没拍得太干净,走到床头去抽纸巾。
她擦了手,一低头,看见下面那格抽屉被拉开了一点,没完全关拢。是谁动了她的床头柜?
庄齐交代过蓉姨不用擦,她也从来不碰这些东西,还能有谁?她赶紧蹲下去,把抽屉打开,心虚地去摸那本《深歌集》,果然被动了位置。
庄齐拿出来,飞快地翻动几页,那片已经枯掉的枫叶还在,薄薄一片。
迎着冬日黄昏的一点微弱光亮,她拈在手上看。
在那段她手写的绕口令下面,多了一句——“哥哥很爱你,不只像妹妹一样。没能让你感觉到,是我的错。”
他在道歉。
都这种时候了,哥哥没有责怪她少得可怜的羞耻心,却在向她道歉。
这行字迹湿在她的眸中,让庄齐笑着笑着,怔怔地流下两行泪来。
到这一刻,庄齐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掩饰不住的爱,在荷尔蒙上头时犯下的过错,打破了他们之间平衡的关系,生出一种更深层次的宿命羁绊。
是她让唐纳言困在伦理和礼教铸成的高墙里,狼烟满地。
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当一对最友善模范的兄妹,而现在她毁了这一切。
但是该怎么办呢?她已经爱上了,那些话都说出口了,也吻过了哥哥,早就回不了头了。
好比怎么做都会后悔,怎么选都遗憾一样,谈到悔恨两个字,人人都是轻车熟路。
就算是错了,她也只好任由自己错下去,其余的就交给命运来安排。
庄齐藏好这片枫叶,把书放回去,她飞快地抹了抹泪,随便装了点衣服,拿上包跑下楼。
她要去江城,她要马上见到唐纳言,一刻都不能等。
那份在阴暗里疯长起来的,对哥哥扭曲病态的欲念,在她的心里横冲直撞。
她要亲口告诉他,她绝不是心血来潮地爱他,也不存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因为她已经想得很清楚。
蓉姨刚端上一盅松茸鸡汤,猛一抬头,在餐厅里瞥见庄齐的身影。她喊了声:“齐齐,你又跑出去做什么,要吃饭了呀。”
庄齐在门口换鞋,她弯着腰说:“我不吃了,静宜找我有点事,今晚不回家了,别等我。”
“怎么又不回来了?你哥哥不在你就这么......”蓉姨念叨着追到门口,但人早就跑没影儿了。
以防万一,庄齐打了个电话给静宜,把事情给她说了。要是蓉姨想不过,真打电话给叶小姐问呢,那不就露馅儿了。
静宜在那头笑,“合着您是要把我仅剩的价值都压榨完啊,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咱们俩还是不是好朋友了?让你帮我打个掩护也不肯。”庄齐捏着机票说。
静宜说:“你再道德绑架我一个试试?”
“你就说你吃不吃这套吧?”
“吃。快去吧小乖。”
庄齐嗯了声,“谢谢你,静宜。”
静宜抖了一下,“这就不必了吧,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说,你知道你哥住哪儿吗?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
“和他打招呼?他能紧张到连发十二道金牌让我回家去。”庄齐很有先见之明地说,“他们还能住哪儿啊,东郊国宾馆呗,我早摸得透透的了。”
静宜还是觉得不放心。
庄齐不比她,在外面野惯了,她从小被哥哥管得很严,愣没独自出过京。
她说:“这样,我让一哥们儿去机场接你,他爸最近总想拜访老叶......”
“不要了,被你爸知道,又说你打着他的旗号行事,再说人情不用还啊?我自己会打车的,放心吧。”庄齐还没听完就拒绝了,传出去别说静宜会被家里教训,说不定她也要被骂劳师动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