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三郎。”宋氏红着眼睛,“京城……去不了了。”
“为什……”江泠下意识问道,只是?刚开口,他又意识过来答案是?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猜到,县学不想让他去国子监了,朝廷要选拔人才,要培养的是?国家栋梁,而他如今是?罪臣之子,甚至自己身上都?有说不清的罪名?,确实……没有资格。
江泠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掩去了他眸中颤动的情绪。
苦读多年,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地方。
“我的腿,是?不是?也不好?了。”
江泠忍住颤音,尽量平静地问宋氏。
她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但江泠从母亲,刘妈妈,丫鬟们?盈满泪水的眼睛里读懂,他的腿好?不了了。
他没法走路了。
第26章 哭泣 “你是不是很疼?”
深夜, 下人端着刚换下来的绷带从院中?走出,盆里血水污浊,宋氏没有进?去, 她站在廊下,神情惘然, 短短月余,那个雍容华贵的二夫人老?去几岁, 若形丧魂消,十分纤瘦。
她呆呆地看着下人给江泠换药, 片刻后?扭头问身后?的刘妈妈道:“父兄来信了吗?”
“来了。”
刘妈妈说:“大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江二爷刚死, 宋氏让江泠去信京城, 请宋家多?多?照应, 后?来江泠又出事,宋家一直没有回音,今早才传信过?来, 说宋家大爷已启程南下, 往曲州赶来。
宋氏心中?燃起了希望,兄长?是带着名?医过?来的,曲州地方?小,大夫技艺不如京师的精湛,他们说三?郎腿好不了了, 宋氏不信, 指不定?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等京城的名?医看了, 定?然不一样。
她想?到这?儿,又笑起来,嘱托下人, “你们每日派人去城门盯着,见到兄长?后?立刻回来给我报信。”
宋氏刚带人离开,叶秋水就从墙上爬下,她蹲着身,猫在窗台下,趁廊下煎药的丫鬟不注意,将?房门掀开一条缝,迅速钻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绕过?屏风,直奔里间,屋中?伺候的下人方?才端着污水出去了,里面暂时没人伺候,江泠刚换完药,他有些虚脱,趴在榻上,散着头发,无?声无?息。
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榻前缓缓蹲下,她看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江宁。”
榻上的江泠睫羽动了动,睁开眼。
小丫头蹲在面前,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担忧,这?些天,她去宝和香铺了,江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胡娘子对她很好,给她穿新衣,梳起头发,教?她算术,辩香,如今叶秋水的算盘已经可以打得很好了。
突然见到她,江泠愣了一瞬,一下子有些认不出来。
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动了动,挣扎着抬起头,盯着叶秋水,“你去哪里了,是不是谁让你签什么契了?”
她变了个模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泠担忧叶秋水因为识字不多?,年纪小,被人诓骗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卖了。
叶秋水摇头,“我没有被人骗,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收我做学?徒了,她对我好,给我穿了新衣服。”
江泠知道胡娘子,以前宋氏常去那里买香,宝和香铺的香用来熏衣服很好闻,大当家也是个和善可亲的人。
听?她这?么说,江泠松了一口气,跌回枕头上,腰下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他吸了一口凉气。
“江宁,你不要动!”
叶秋水见状,顿时慌张,她无?措地伸着手,想?扶他又不敢。
“江宁,你是不是很疼啊。”叶秋水垮着嘴角,她看到仆人端走的铜盆中?满是血。她以为江泠就是受了点皮肉伤,没想?到居然伤成这?个样子。
江泠冷汗都下来了,却仍然摇头,“不疼。”
“你骗人。”叶秋水抽噎着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疼……”
她声音哽咽,说着说着,竟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伏在榻前,肩膀抽动,“呜呜江宁……”
江泠诧异,“你怎么哭了。”
他伸手去拉叶秋水捂着脸的手,她反倒哭得更厉害,脸颊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江泠有些慌,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我没事的。”
她以前被人欺负时,都像个小老?虎似的,张牙舞爪,甚至还咬过?他一口,后?来江泠手上的牙印许久才消,她那么倔强,今日居然因为他的伤哭得这?么可怜。
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受了委屈。
“真的,没事。”江泠说:“我很快就好了。”
叶秋水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嗯。”江泠点头,“大夫说的。”
她终于相信了,因为江泠从来没有说过?谎,在她眼里,江泠是个十分诚实守信的人,叶秋水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刚刚的模样很滑稽,她哭声渐息,被自己噎着,脸红了红,一急,冒出个鼻涕泡,顿时大窘。
江泠忍俊不禁,嘴角不由上扬,拉住她,让她把脸转过?来,他拿来一张帕子,轻轻擦干净她的脸。
叶秋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颗饴糖,她拨开糖纸,递到江泠嘴边,“吃糖。”
糖有些化,想必她揣了许久。
江泠张嘴咬住,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小姑娘红红的脸像是春日的朝霞,她盯着他,忽然问:“江宁,你是不是要养许久伤了?”
他动弹不得,应当无法赶路。
江泠点头。
叶秋水眉眼间难掩喜色,“那、那我是不是又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了?”
江泠又点了点头,“嗯。”
哭了许久的叶秋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快点好起来。”
叶秋水伸手,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江泠心中苦涩,却笑了笑,“嗯,很快就好了。”
……
傍晚,宋氏又来看望江泠,她行至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有少年清冷温和的宽慰,宋氏愣住。
身后?刘妈妈先反应过?来,“二娘子,怕是那个丫头。”
半年前,一墙之隔外叶家的女儿时常翻进?江公宅,宋氏也曾目睹,自己知书达礼的儿子如何灵活地翻过?墙,跳上屋檐。
后?来江泠搬去别的地方?,围墙也加高,他认真读书,不再逾矩,宋氏本以为,他已改过?自新,不再与邻家小女往来,如今想?来,他们应当依旧偷偷见过?许多?面,只是比往常更加谨慎罢了。
刘妈妈低声问:“二娘子,要不要将?人捆起来送回去?”
一向对此很严格的宋氏却没有说话。
她听?到屋内,小娘子因为江泠的伤而哭泣,哭得很伤心,江泠不得不温声哄她。
而江家出事后?,多?的是对他们避如蛇蝎的人,他们一个个拜高踩低,江泠下狱后?,他的叔伯们没有一个过?来探望。
宋氏冷笑,这?无?疑是对她极大的羞辱。
平日交好的朋友,血脉相连的宗族,此刻竟然比不上一个毫无?瓜葛的贫儿。
宋氏道:“不用了,她要来便来吧,与院里的下人们说一声,若瞧见她过?来,也不必拦了。”
“是。”
宋氏没有推门进?入,转身离开,
之后?的许多?日,叶秋水每日都能畅通无?阻地进
?入江公宅,好几次明明都被人瞧见了,但他们也没有上前拦住她送官,叶秋水心里觉得奇怪,问起江泠,他想?了想?,说:“娘知道你来了,她默许你可以过?来,你下次可以走后?院的小门,翻墙的话,总归是危险的。”
叶秋水不由震惊,回想?起江泠母亲的模样,那是个十分严厉凶悍的妇人,她有些害怕,胆战心惊地尝试从小门进?入,但居然真的没有人拦她。
叶秋水眉开眼笑,不再翻墙,而是大摇大摆地进?入江家,直奔江泠的院子。
有时宋氏也在,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进?来,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收敛,认认真真、乖乖地喊她夫人,宋氏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让下人送来瓜果与点心。
叶秋水白天待在宝和香铺,她学?什么都很快,算盘打得越来越好,说话甜,心思巧,宝和香铺的伙计们都喜欢她,胡娘子教?她怎么认香,叶秋水学?会了,夜里来到江公宅,坐在江泠榻前,和他说白日的见闻。
江泠如今不能动,只能趴在榻上养伤,但他仍不忘记要看书,无?论何时叶秋水过?来找他,他的手里都握着一卷书。
惊蛰过?后?,春分将?近,宋家的人终于赶到曲州,一见到兄长?,宋氏哭得腿软,泣不成声。
宋大爷看到幺妹这?幅消瘦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起来。
“这?是我从京城带过?来的名?医,先去看看三?郎。”
宋大爷说道,宋氏含泪点了点头,连忙领着人往后?院去。
江泠正在教?叶秋水认字,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他说:“你先到外面坐一会儿。”
“嗯嗯。”
叶秋水起身,拿着书自己到外面看。
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涌进?院落,宋大爷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推开门,唤道:“三?郎。”
江泠抬起头,辨认出是谁,喜道:“舅舅。”
“好孩子。”
宋大爷笑着应了声,几人寒暄半刻,他夸奖江泠功课学?得很扎实,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接着,宋大爷让京城来的大夫看一看江泠的伤。
宋大爷与宋氏坐在屏风外,低声交谈。
“国子监去不了了?”
“嗯。”宋氏眼角垂泪,点点头,“他们将?三?郎的名?字划去了。”
宋大爷抿唇沉思,“这?不要紧,待三?郎养好了伤,还有机会,官府既没有证据证明他确实犯下包庇之错,我们也不必担忧。”
两人焦急地等着,大夫揭开绷带,一寸一寸地查看伤势,检查断骨有没有接好。
许久,大夫直起身,宋氏与宋大爷立刻围上来,“怎么样了,大夫?”
江泠也聚精会神,紧张又期盼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掌心满是汗,不由捏紧拳头。
大夫顿了顿,轻轻摇头,“小官人体弱,在天牢时又深受重伤,寒气入体,伤了根本,这?腿……若修养得好,也能站起来走路,不过?一碰到雨雪天则疼痛难忍,可能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伤腿则无?法?支撑,终身要依靠人照顾。”
他面露为难,叹道:“实在不瞒二位,小官人就算日后?养好伤,也要拄拐。”
宋氏呆住。
气氛凝固片刻,响起女人痛苦凄哀的哭声。
江泠眸中?的光亮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