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他不禁想起刚来京师时,在路上碰到宋氏和她的幼子,宋氏并没有认出他。
江泠靠着车厢壁,目光空然。
解试放榜后,江泠曾经幻想过,要?是宋家知道他还能读书?,能金榜题名,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一个人留在曲州。
可是长大后,意外见到母亲与舅舅,江泠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幻想没有意义,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舅舅,叔伯了。
江泠闭上眼,昏昏沉沉。
马车摇晃一下,在客栈前停下。
车夫上前,喊醒江泠,青年脸颊微红,双眸紧闭,他搀扶江泠起身,走上阁楼。
外面传来木板被踩动的“吱呀”声,叶秋水正在调香,听见动静,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推开门,江泠被车夫与客栈小厮搀扶着,脚下虚浮,叶秋水走进?,闻到一股辛味。
她低声询问:“兄长喝酒了?”
同行的人点点头?,叶秋水帮他们一起将江泠扶进?屋子,脱了外袍,鞋袜,让他在榻上躺下。
叶秋水吩咐伙计,“劳烦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房门合上,叶秋水回过神,低头?,帮江泠掖好?被角。
过了会儿,伙计将醒酒汤送上来,叶秋水轻轻拍了拍江泠,“哥哥,喝了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疼。”
江泠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日暮昏沉中,叶秋水目光柔和,轻声细语。
喝完汤药,叶秋水想要?将空碗端走,刚要?起身,江泠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叶秋水呆住了。
他定?定?注视着她。
眸光中有什么微微晃动。
“别走。”
第七十七章 是他离不开她。
“我?
不走。”
叶秋水坐下来, 以为他是有话要叮嘱自己,她略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 “哥哥,是不是冷?还是头疼?”
她知道, 江泠不会?喝酒,自然酒量也差, 去宴席诗会?,少不得要被灌几杯, 江泠回来的时候皱着眉, 应当是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榻边, 俯身询问, 肩头的发?丝落下,垂在他脸边,有些痒。
少女?呼吸清浅, 眼底满是关怀,
江泠默不作?声?,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和她的脸。
明艳,璀璨。
来到京师,猝不及防遇到母亲、舅舅,江泠的心情?很复杂, 低落。
严府张灯结彩, 御前街车水马龙,江泠身处其间, 却被一场巨大的,如天幕般的孤寂淹没,外面的喧嚣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孤独地回到客栈,叶秋水跑上前,搂住他的手臂,她一直在等他,关心他,靠在他身边,问他冷不冷,是不是头疼。
她喋喋不休地关怀,江泠晕沉沉的,没有听清多少,之?后被搀扶着上楼,睁开眼看到她,她恬静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江泠忽然发?觉,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不是芃芃,而是他。
以前,无论?是吴靖舒还是王夫人,都说叶秋水依赖他这个?兄长,但其实,即便?没有他,叶秋水也可以成长成很好的小娘子,她那么?好,热烈,纯善,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喜欢。
但他不一样,他孤僻冷淡,不讨人喜欢,这几年,如果没有芃芃的陪伴,也许他并不能变成现在的他。
离不开,依赖对方的,是他才对。
他一直没说话,叶秋水有些担心,又凑上前几分,“哥哥?”
独属于少女?的气息拂面而来。
江泠闭上眼,须臾又睁开,眼中的迷蒙消散,瞳光变得清明。
他松开叶秋水的手腕。
“芃芃,我?没事。”
他撑着床榻坐起。
“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江泠低声?说:“书还没有看。”
叶秋水拍拍他,无奈,“你?都醉啦还看书,今日赴宴多累,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再看嘛。”
她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江泠总是这样,不知道休息,叶秋水很担心他把身体弄垮。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神情?执拗,微微蹙着眉,好像他再坚持她就会?生气,江泠不想惹她生气,希望她能一直笑,他只好再次躺下。
叶秋水满意地笑了,“那哥哥你?好好休息。”
江泠点点头,叶秋水站起身,落在他身上的发?丝抽离了。
门“吱呀”关上,屋中黑暗。
江泠阖上双眸。
叶秋水走下阁楼,将空碗递给小二?,她叮嘱伙计晚上不要去敲二?楼房间的门,而后离开客栈,外出打?听京师的香料行情?。
她的钱够在京师盘下一间店面,但不知道能不能盈利,若是赚不到钱,这几年攒下的本金可就全没了。
这些天,她一边在京师到处乱逛闲玩,一边打?听香料买卖的行情?,盘算利润以及铺子的租金,每日跑来跑去,耗时耗力,等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叶秋水腿很酸,上阁楼的时候都有些抖。
走在木梯上,忽的听到上面传来争执声?。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在同伙计说话,似乎在追问什么?,伙计闭口不言,打?发?他下去。
那个?伙计与叶秋水很熟,拿过她许多赏钱,十分精明。
看到她,伙计上前,说:“叶小娘子,这个?人一来就同我?打?听江郎君,问他住在哪间屋子,我?不说,他就一直问。”
叶秋水看向那个?小厮,他追上来,打?听江泠的消息。
叶秋水双眼微眯,有些警惕,“你?是谁,找我?兄长什么?事?”
那人愣了一下,心中揣测,未曾听说过表少爷有妹妹,莫非是堂妹?
他笑起来,殷勤地道:“是表姑娘吧,小人是朝奉大夫宋大人府上的管事,我?们大人知道表少爷进京了,特地叫人收拾好院落,客栈不比家中,表少爷,表姑娘随小人一起回府住吧。”
宋大爷回去后就派人出去打?听,那不要脸的江家,竟然霸占了小妹留下的嫁妆,还把三郎赶走了,宋大爷气愤之?余,心中不禁狂喜,三郎与宗族断绝,可与他们宋氏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会?试放榜后,各家都在拉拢贡士,招纳人才,宋家这几辈都没出过大官,可三郎却考中了解元,还是省试第五,前途无量!
他现在与宋家不亲近,只是隔了太多年不熟悉罢了,心里有些怨恨没关系,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他同小妹还是亲生母子,再怎么?样,他也是小妹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仇敌一辈子吗?
宋大爷一回到家便急急忙忙叫人收拾院落,要请表少爷过府叙旧,他还要好好劝说小妹,与三郎培养感情?,要将他牢牢拴在宋家,这份荣誉,宋家不能错过。
小厮打?听到了江泠的住址,但客栈的伙计却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说表少爷究竟住在哪一间,他都准备上楼一间一间地敲了。
叶秋水听到小厮的回答,神情?微愣。
朝奉大夫宋大人,还称江泠是表少爷,难道是那个?了无音讯多年的宋家吗?
当年,江泠的母亲改嫁和离,六年过去,一封书信也没有送回来过。
叶秋水曾经听人说过,宋氏嫁给江二?爷是下嫁,宋家祖地原本在凤翔,但宋家出过当官的,宋老太爷死后还被追封过太师,宋氏的哥哥侄子们也在朝中任官,他们已经搬到京城许多年。
严大人位高权重,今日他小女?儿的周岁宴一定来了许多人,江泠见到舅舅了,甚至有可能,也见过宋氏。难怪他今日回来后情?绪似乎不对劲,还喝了那么?多的酒。
数年前,江泠的父亲去世,母亲和离改嫁,江泠对此没有怨言,也从来不提及,可那时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左右不了大人的决定,早熟,不代?表他不在意。
如今他考中省试,就快要授官了,他比以前更厉害,也完成了长辈父母对他的期许,如果宋家知道了,会?不会?想要重修旧好?江泠会?不会?又可以有母亲了?
在叶秋水的认知里,宋家比江家要体面些,至少没有贪图二?房产业,宋氏走之?前,还把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了江泠,那是不是代?表,宋家对江泠还是有情?谊在的?
别的贡士都有父母亲族,像江泠这样脱离宗族的人,不管原因如何,都难免被人诟病,叶秋水想,如果可以,江泠与宋家相认,他有当官的外祖父与舅舅,必然对他的仕途有益,他也不会?被人说是六亲不认。
叶秋水打?算告诉小厮,可以领他过去,可是刚要开口,她心里又突然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冷住了。
如果宋家对江泠真的还有情?谊,怎么?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呢?
为什么?六年过去,一句只言片语的关怀也没有,却在他考中后,突然开始回心转意了?
只因为,这个?被舍弃的“废人”再次有了价值。
她说:“他不在这儿。”
“表少爷去哪儿了?”
小厮很着急。
叶秋水说:“与同窗出去玩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厮来回踱步两圈,带着人出去找。
叶秋水攥紧拳头,盯着他离开。
一旁伙计感叹,“居然是宋府的管事。”
叶秋水看过去,“你?知道宋家?”
“知道的,宋家家大业大,我?还记得几年前,宋大人亲妹妹的小儿子满月宴,那流水席,足足摆了七天,谁都能去吃,好生阔绰,我?也去过,至今回味无穷呢。”
伙计轻笑,“没想到,江郎君竟然是宋家的表少爷。”
叶秋水愣在原地,宋大爷妹妹的小儿子……宋大爷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江泠的母亲。
宋氏和离后原来改嫁了,还生了一个?小儿子。
叶秋水呆了许久才回过神,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那江泠知道吗?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走上阁楼,还不忘再次叮嘱,“
要是再有人来打?探我?哥哥的消息,劳烦别让他上来,你?知会?我?一声?,我?来应对。”
伙计重重点头,“是,叶小娘子。”
叶秋水神情?凝重,缓缓上楼。
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然亮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