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狐濡尾
她把锄头放进后备箱,坐回主驾驶,抽一张纸把手擦了擦,启动了车。
叶希木没有问她去哪里,但也许看到她提着的锄头就已经有了答案。季辞一直把车开到了叶希木移植水杉的那座山下。
季辞还穿着裙子,她担心山里有蚊虫,把车里备着的白虎万金油拿出来,在腿、胳膊和脖子这些裸露的皮肤上抹了很多。她把万金油递给叶希木,背对着他,把长长的头发撩了起来。
叶希木看到她的连衣裙在后背上有一片菱形的镂空设计,怔神了片刻,让万金油在掌心化开,均匀地抹在了镂空和后颈的部位。
季辞看了他一眼,叶希木低头把万金油递给她。
叶希木背着书包,扛着锄头,季辞拿着手电,一块儿进了山。
起初季辞跟在叶希木后面,但很快叶希木停下脚步,示意她到前面去走。
季辞说:“怎么啦?之前上山不是你走前面开路吗?”
叶希木低声道:“怕你丢了。”
季辞说:“不会。”
但还是到前面去走。
移植的水杉种植在山间的峡谷边上,不用爬山,只需要沿着溪流边的小道溯水而上。夏天水边的植物长得异常茂盛,季辞提着裙子,走得很小心。遇到难走的地方,她就让手电筒向后照着地面,方便叶希木看清脚下,但身后传来声音说:“照前面就可以了,不用管我。”
季辞说:“那我真不管你啦?”
身后的声音闷闷回答:“嗯。”
走了一段,季辞说:“叶希木。”
叶希木回应:“嗯?”
季辞没有再说话。
又走一段,季辞又说:“叶希木。”
叶希木说:“怎么了?”
季辞说:“我怕走一会儿,后面的人不是你了。多可怕啊。”
身后的人没说话。片刻之后,季辞的左手被从身后牵住了。他把锄头换到了左肩扛着。
好在移植的地方没有很深,两人走出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或许是叶希木挑的这个地方光照、温度和湿度环境都特别适合水杉的生长,那棵秃秃的树桩竟然活了下来,沿着树桩周围生发出来的细小枝苗已经长到了半人高,枝繁叶茂。
叶希木露出欣喜的神情,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已经长满了青苔的树桩,在季辞手电灯光的照耀下,手指轻轻拂过水杉羽毛一般细小柔嫩的浅绿新叶。
他放下书包,拉开拉链,季辞看到了小小一团的金背——叶希木将它抱了出来。金背的躯体已经发僵,眼睛紧闭着,埋在绒绒的毛发之中,看上去只剩下了那两片金色的小眼睛。
季辞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那片已经被她和家婆摸得油光水滑的毛毛。
“好小狗。”她说,喉咙微微哽咽,“乖小狗。”
叶希木用锄头在水杉附近挖出一个深坑,把金背放了进去。土填好,季辞捡了一块大石头放在上面作为标记。
“有这么乖的金背陪着妈妈,妈妈会很开心的。”季辞说。
叶希木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沉默地挥着锄头,把泥土夯实,把这片小小的坟墓做得很好看。
两个人爬到旁边的石梁上坐着。
今天是初一,没有月亮,但天上的星星特别多。昨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山里没有灯光干扰,一抬头就能望见群星密布的银河。
安静地看了很久,季辞终于等到叶希木开口。
“我没有考好。”他沉闷地说,“我承诺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山林之间,鸣虫沙沙地摩擦着自己的翅膀,像是此起彼伏的细密歌声。季辞于是明白,他今天一度躲避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是因为我吗?”季辞说,“是因为喜欢我,被分心所以没考好的吗?”
他立即说:“不是。”
“但其实也是因为我。”季辞低头看着沾了泥的足尖,“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我,你就不会来老屋。不来老屋,就不会碰到那两个——”她狠狠地吐出江城方言中诅咒的词汇。
“不是!”叶希木焦急地辩解,“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就算不是你,换成别人,我也会去。”
“但如果我没有拉黑你,如果我没有出门,你能联系上我的话,你就不用来老屋,就——”
“这些也都不是你的错。”他打断她,“我之前太幼稚了,给了你很多压力,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夜风摇着石梁下的野草,他出神地注视着,说:“我去村里找金背,听到他们侮辱你……我……我之前没有想过你的处境会这么难。”
“其实也没什么。”季辞说,她静静地仰头望着明亮璀璨的星河,“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当初就不该在乎。凭什么迟万生让我不要联系你我就不联系啊?我愚蠢透顶……”
叶希木抓住她的手,握紧。季辞顺着他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儿,换了个姿势坐到他身边,和他紧密的、毫无间隙地拥抱。季辞感到烈阳一般的温暖,而叶希木不再感到慌张彷徨。
--------------------
第84章 (一更)不听
两人一起开车离开,季辞突然问了一句:
“叶希木,你要来老屋住几天吗?”
叶希木转过头望着季辞,像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似的。
季辞说:“你一个人在家,吃饭不方便。来老屋住,和我还有家婆能相互有个照应。”又说,“老屋这边清静,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去散散心。”
叶希木问:“可以吗?”
“家婆肯定希望你来。她虽然一个人住惯了,其实还是喜欢热闹的。”季辞说,“但肯定会有些流言蜚语,看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他几乎是立即说。
他脸上的神情又轻快几分。
于是季辞先送他回家拿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他很快下楼,身上就背了一个不大的行李包,看上去东西也不多。他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和季辞一起卡在奔驰车的后面。
季辞问他水电燃气都关好没,他点头说都关好了,又问他有没有带上妈妈的照片,他说放进了玻璃橱柜里。
“她会更想留在家里。”他说,看着车窗外夜色中的长江。
季辞听他说过,他母亲的骨灰洒进了长江里,只要有长江在的地方,就有母亲与他相伴。
回到老屋,家婆已经睡了。两个人去厨房热了点饭菜吃,吃着吃着忽然觉得安静了好多,原来是没有金背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地摇尾觅食。
又有一些难过的情绪泛上心头。
季辞想化解一下这样的氛围,于是问:“你当初为什么给它取名金背?”
叶希木说:“当时正在做英语题目,看到卷子上的单词Jingle Bells(铃儿响叮当),就取了这个名字。”
季辞愣住,一想到这样一个欢快的名字,最后却是那样凄然的下场,好像更难过了。只是她和叶希木这样对望着,却又都笑了出来。就好像是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情之后,看清这世间荒诞,反而变得豁达起来。
第二天,季辞睡到中午才起,叶希木一直睡到下午,像是要把这高中三年早起错过的睡眠全都补回来似的。
叶希木起来后,看到季辞在工作室画画,画一张女性的人像,面部轮廓和头发都已经完成,五官除了眼睛初见雏形,眼睛却只有一个描线定位。
叶希木坐在季辞后面的椅子上,吃一个黄澄澄的高粱浆粑粑。这种浆粑粑,是用鲜嫩的新玉米打磨成浆,再用芭蕉叶包成三角形,用土灶大铁锅炕出来的。今年的玉米长势很好,家婆扳下包谷,做了整整一锅。
“好吃吗?”季辞问。
叶希木点头:“非常好吃。”
他的认真强调让季辞笑了一下,“你以前吃得多吗?”
叶希木说:“我妈说我小时候吃过我家婆做的,但可能我太小了,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你们家不是和家公家婆关系不好吗?”季辞有一点好奇。
“家婆心疼我妈,经常偷偷给她送吃的。”叶希木说,“但是家婆走得早,我三岁的时候,她就不在了。”
“为什么?那时候不应该还很年轻吗?”
“那年长江发大洪水,龙王庙组织很多渔民去抢险,她在那时候被冲走了。”
就不该问。季辞心想,一问一个心绞痛的故事,但其实想一想,平民百姓的家族故事,哪一家的不是满目疮痍呢?她自己家的又何尝不是。平安的年代太短,富足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但新生的人类总是容易忘记平平安安顺生到老,在人类过往的千年历史里本来就是少见的事情。
“其实不应该的。”叶希木说,“我家公家婆一家人水性都特别好。尤其是家公家婆,经历过很多次洪水,知道怎么自保。”
“那怎么会……”
叶希木说:“龙王庙的人都说她是被水鬼缠上了。”
“哪来的水鬼……”话虽这么说,季辞却清楚江水情况复杂,尤其是大洪水,不可预测的危险太多了。
叶希木摇摇头:“没人知道。她是下水救人被冲走的,也许被救的那个人拖累了,也许在水里被电打了,也许遇到了涡流,什么都有可能。”
季辞望着笔下的这幅画。季颖,到底怎么死的,还有人知道吗?
叶希木问她:“为什么不画眼睛?”
季辞坦陈:“不会画。”
不停地和各种认识母亲的人见面,对母亲的了解越来越多,她得以补充这张肖像画上的更多细节。可是对母亲身上最灵魂的那双眼睛,她却总也无法画出。
季辞对叶希木说:“等你吃饱,我们就去一趟派出所。”
*
去派出所报案。
季辞和叶希木商量过,虽然叶希木的耳伤没有达到40分贝,构不成轻伤级别,判不了对方故意伤害罪,但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两个行凶作恶的歹徒被拘留个上十天,增加一份案底。
两个歹徒光天化日来季家老屋药狗,无缘无故殴打他人,已经构成寻衅滋事。一切过程都被监控视频记录,清晰可辨,证据确凿。班主任璐妈和年级主任饶世敬也赶来派出所,证实两个歹徒虽然只致叶希木轻微伤,却对他高考造成了严重影响。
关何两个歹徒没去医院,找了个小诊所包扎治疗了一番。民警去拘拿他们的时候,他们抗辩称被叶希木打成重伤,就算叶希木算正当防卫,也是防卫过当,大闹说要告叶希木故意伤害罪。民警拿视频给他们看,真正造成伤害的其实都是金背,两个人本就是胡搅蛮缠,也就无话可说了。何况他们蹲局子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完全不当回事。
出了派出所回到老屋,和家婆一起吃晚饭,季辞深恨不能把那两人送进监狱蹲上个十年八年。家婆听着他们讲这件事,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季辞在那儿生气,才说:“恶有恶报,洄龙神不会放过他们的。”
突然又听到“洄龙神”这三个字,季辞讶异道:“家婆,你不是不信洄龙神吗?”
家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信?”
季辞说:“你信它啥?你不是说它啥也保佑不了吗?”又想起什么,问,“你那次去找洄龙神,到底是求什么啊?一直不说。”
家婆装听不见,说:“吃你的饭。”
季辞:“行吧,家里俩聋子,都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啥也听不到。”
叶希木一脸不解:“什么?”
季辞:“吃你的饭。”
就好像是故意不让他们闲下来似的,吃完晚饭不久,叶希木接到邢育芬的电话,说迟万生马上就要走了,问他要不要来送迟老师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