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狐濡尾
季辞记得上一次迟万生说要见她,是6月1号,那时候就已经是弥留之际,没想到油尽灯枯,竟一直熬到今天。谁能不相信,他就是在等着高考呢。可是最终没有等到高考成绩出来。
叶希木担心季辞过去心情不好,打算自己骑自行车过去,季辞说等你骑车过去人早没了。季辞换了一身肃穆且朴素的衣服,开车送叶希木去医院。
两人一同进了住院部,很快找到迟万生的病房。是特护病房,里面只有一张病床,迟万生躺在上面,身体已经恶病质,消瘦得近乎一尊骷髅。病房里围了不少人,有一半季辞不认得,应该是迟万生的亲人,还有一些衣着正式的教育局干部。另一半季辞都有印象,都是实验二中有资历的老师,校长、年级主任都来了。
叶希木走了进去,其他人立即给他让开,让他走到迟万生病床前。季辞没有进去,她戴着口罩,站在病房窗外看着,没有人注意她。
迟万生还吊着一口气,嘴张得大大的,像濒临死亡的鱼。
邢育芬俯身在迟万生耳边说:“叶希木来看你了。”叶希木半跪在床边,握住了迟万生瘦得有如鹰爪一般的手。
迟万生喉中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随即长长吐出一口气,去了。
病房里响起一阵低沉压抑的哀声。
纵然季辞对迟万生有着无数怨恨,此一刻看到他溘然长逝,此情此景,依然难免喟然感伤。她真正无法释怀的是,迟万生说她是祸根,可是若不是他逼她断绝和叶希木的联系,叶希木又怎么会亲自跑去老屋,最后影响考试?
他一心盼着实二的学生里能出个省状元,他的执念比谁都深。可就是这份执念,拨转了命运的方向。
要说祸根,谁才是真正的祸根?
但迟万生已经走了。也说不清命运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对他的惩罚还是戏弄。
季辞望着病房里的叶希木,几个老师正在和他说话,还有那几个衣着正式的人。叶希木的表情很沉着,偶尔说几句话。最后他点了点头,实二的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走出了病房。
叶希木在电梯口看到了季辞,伸手去抓她的手。季辞躲了一下,没想到叫他给拉住了。电梯里还有人,倒不是季辞怕别人非议什么的,她向来就是叛逆妄为的人,到如今别人越是给脸色,她越是要对着干。再说了,来医院的哪个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有那个闲情管他们。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被这么一小她六岁的小孩以这种姿势拿捏住,她心里头还没调适过来。
我说了要跟你谈了吗?她在心里想,但人多,她没说出来。
她问叶希木,那些老师们最后跟他说了些什么,叶希木说主要是明天的安排,明天有迟老师的追悼会,老师们希望他能作为在校学生代表写一份悼词。还有教育局的老师们了解了一下他的报考意向,专业选择之类。
“你想报什么?”季辞问。
“我对专业没有特别的偏好。”叶希木说,他看着季辞,说:“因为将来我想回来工作。”
“你说什么?”这次轮到季辞听不见了。
“我想回来工作,回省里,峡江市,回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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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试试
叶希木想回来工作——他说得含混不清,并没有指明怎么回来工作,回来做什么工作。
但是从他的目光里,季辞忽然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普通的回来工作。
不是普通的那种。
季辞自心底感到震惊,甚至直觉上想要否定他的想法。他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可是仔细一想,又并非无迹可寻。
她其实不大相信叶希木的话,事实上她从来不相信任何承诺。正如叶希木对高考的承诺一样,人生有如长江中无法遏制的洪流,会将渺小的人类推向无法预测的方向。甚至不需要大的浪头,一根水草,几匹枯叶,都能将人绊入无法自拔的漩涡。
他的人生还很长,也许他会和他父亲一样一生执着,但也许将来还会改变想法,说不定——季辞悲观地想,还会和陈川一样丧失本心。
但在当下,季辞思忖片刻,反握住他的掌心,说:
“你选什么都可以。”
晚上在老屋的工作室,叶希木很快写出了悼词。
季辞拿着稿纸,仔细读了一遍,说:“叶希木,写得这么好啊?”
在过去,这种全是套话的文章,季辞都看不进一个字。但叶希木这篇悼词看下来,却是用套话包藏真心——那些感恩和许诺,或许在别人看来大而无当,季辞却知道,都是叶希木的真实想法。
叶希木些许害羞,说:“我写作文还可以。”
季辞把稿纸还给叶希木:“就算你没有给他圆状元梦,他也应该觉得值了。”
过了一会儿,叶希木把手机信息拿给季辞看,“孔子牛他们约我明天上午去买衣服。”
季辞问:“买追悼会的衣服吗?”
叶希木点点头,“要黑色的正式的,我们都没有合适的。”
迟万生虽然没有带过他们这届高三学生的课,却当过他们两年的教导主任。高三生们纵然过去觉得迟万生又凶又烦,到离去时,却又生出无限留恋。所以他们很多同学打算去参加追悼会。
季辞想了下,说:“我带你们上峡江市去买?江城可能没有好看的男式正装。”
第二天一早,几人在孔子牛家小区门口集合。本来打算开两辆车,孔子牛哥哥再开一辆。但孟小眉被她的闺蜜团拉去买衣服了,果断抛弃了孔子牛,孔子牛只好孤身爬上季辞的车。
还是考试后几个人第一次见面,孔子牛他们几个本来担心叶希木没有考好,心情低落,又担心季辞被流言蜚语影响,情绪不好,看到他们两个之后松了一口气。
“就是觉得对不起迟老师,对不起璐妈、饶老师,还有那么多帮过我的人。”叶希木说,“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浪费了社会资源。”
“你就是想太多啦。”孔子牛安慰他说,“助人者人恒助之,自助者天助之,因为你够好大家才都愿意帮你,大家又不是瞎。”
文骁说:“就是,我这种废物都不觉得自己浪费社会资源。”
翟放放说:“得了吧!这次考这么好还好意思说自己废物。”
文骁:“嘿嘿!”
几个人很快聊起昨天去学校估分的事。文骁超常发挥,可以考虑最好的那几个师范大学了。其他几个人也都发挥稳定,孔子牛打算报人大法学院,孟小眉的公安大学稳稳的。翟放放不纠结了,打算就读外经贸。当然考得最好的还是李佳苗,总分估出来691左右,英语估计就最后的大作文会扣一两分,语文估到135,数学146,理综偏难,扣的分数多一些。
孔子牛问叶希木真的不去估一下语数理三科吗?叶希木说不了,能考多少就是多少吧。
季辞听四个男生一路从江城叽叽喳喳到峡江市的市中心,觉得他们也怪吵闹的。不过叶希木对噪音环境对话的分辨能力似乎又恢复了一些,让她放心不少。
回江城后已经在峡江市逛过好多次街,季辞对峡江市的几个购物中心已经非常熟悉。四个人除了买今天需要穿的黑色衣服之外,考虑上大学之后马上就会遇上正式的场合,所以想请季辞帮忙挑一套价格款式合适的正装。季辞问清他们的需求之后,很快就把他们带去了最适合他们的品牌店。
叶希木和孔子牛都是衣服架子,很快就挑好;翟放放偏瘦,文骁个子小一点,让季辞多花了点心思,最后给他们每个人都挑到了最符合自身气质的套装。
四个人在更衣室里换上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的西装皮鞋,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对着镜子,四个人人模狗样地相互打量,心里头只觉得又怪又拽,最后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就是成熟男人的感觉吗?”文骁拗着男士正装广告里的姿势,“好变态啊!不由自主地搔首弄姿了起来!”
“换个词行吗!”翟放放说,也摆出那些商务人士抱着胳膊的标准拍照姿势,“啧啧,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穿感觉我比我爸还能忽悠。”
孔子牛忍不住感慨:“现在终于明白眉眉当时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希木和学姐关系不一般了,学姐的审美真好。”
文骁眼巴巴地看着叶希木:“学姐以后给你买衣服的时候,能把我也捎带上吗?”
叶希木想了一下,说:“除了今天,她以前给我买衣服也不带我啊。”
三个人一起发出怪异的嚎叫。翟放放说:“开始秀了,有的人开始了!他开始了!”
叶希木说:“不过确实很合身,鞋子大小也刚好合适,不知道她怎么买的。”
文骁:“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季辞在外面看手机,微博都刷不出来什么新的来了他们几个还没出来,几个大男生试个衣服这么磨叽。她上去敲门:“还没好吗?好了出来。”
旁边打理更衣室的店员倒是不着急,一边收拾衣服一边问季辞:“带弟弟和弟弟的同学出来买衣服吗?”
季辞说:“对。”
店员笑着问:“哪个是弟弟啊?”
季辞问:“能看出来吗?”
店员摇头:“看不出来,都和你长得不像,但个个都帅。”
季辞说:“都是弟弟。”
*
追悼会安排在下午两点。季辞没打算去参加。她把叶希木和他的同学们送到殡仪馆门口就离开了。
来参加迟万生追悼会的人很多,赶上端午节的第一天,甚至有很多迟万生以前教过的学生,昨晚得到消息后,今天一早赶飞机回到江城,来和迟万生做最后的道别。
季辞有自知之明,以自己和迟万生过去的冲突,还有和叶希木的关系,去了追悼会难免不被议论纷纷。她自己倒是不在乎,只是影响到追悼会的气氛,让迟万生去世了还不能清清静静地走,她觉得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因为高考完叶希木不在,翟放放把火锅店聚餐改到了今晚。季辞让叶希木吃完饭先和朋友待会儿,或者回自己家,她晚上有点事情,到时候忙完再来接他。
但季辞并没有真正离开殡仪馆,她绕开殡仪馆正门,去到另一边的小型停车场停车。停车场里停着一辆警车。
县城的法医解剖室也在殡仪馆。
这里已经是她第二次来。
胡丽娅在今天中午通知她可以来看望敖凤的遗体,法医尸检结果已经出来。当初正式的尸体解剖征得了叶成林的同意和签字,这一次也同样通知了叶成林。叶成林委托季辞来接收尸检报告。季辞没想在现在告诉叶希木,叶希木高考后承受的已经够多了,晚上还要和同学吃饭,她不想影响他的情绪,打算缓一缓再告诉他。
走到解剖室门口,等着她的依然是胡丽娅,这次还有王队,两人的神情都很严肃。
殡仪馆的空调开得很大,但解剖室这边似乎又还要低两度。楼道里也似乎阴暗一些,处处弥漫着冰冷的气息,混杂着种种怪异的气味。
“进去吧。”胡丽娅说。
解剖室里,敖凤浑身赤裸,安安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身体已经被打开,眼睛紧闭着。
季辞一眼看到了敖凤胸口上的那块圆圆的、小小的烟疤——那是那天在医院天台上,她拿着一支烟的时候,敖凤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抱住她,被烟头烫伤的。
还遗留在他的身体上。
季辞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她蹲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微微抽动。胡丽娅和王队站在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她。
解剖室里回荡着她压抑的、并不怎么体面的低泣声。
待到泣声渐渐停息,胡丽娅说:“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酒后溺亡。”
“和我妈一样?!”季辞惊恐道,她抬着头,脸上还残留泪痕。
胡丽娅把一份尸检报告递给季辞,点头道:“差不多,但是喝的酒更多一些。而且这次找到了目击者,目击者是个在农村给猪子牛羊看病的兽医,晚上十二点多,刚给一个牛儿接生回来,看到敖凤和另外一个人在江边走,那个人把一个什么东西扔进了江里,敖凤跳进江里去捡,后面就没看到敖凤起来。他以为年轻人闹着玩的,就没报警。”
“另外那个人找到了吗?”
胡丽娅摇头:“天太黑了,目击者离得又远,没看清楚。对了尸体死亡时间,才确认目击者看到的就是敖凤。那个位置很偏,周边没有找到有效的监控。”
“但至少可以说明有人蓄意谋杀。”
胡丽娅道,“可以这么说。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我们可以讯问他丢的是什么东西,和敖凤存在什么纠纷,从而推断是否存在谋害意图。”
“不过,”胡丽娅说,“单独看这件事的话不好定罪,第一,根据目击者证词,另外那个人并没有强迫敖凤下水,也没有对敖凤实施危险行为,敖凤下水去捡东西,属于他的主观选择。第二,敖凤水性很好,这件事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体内酒精含量有,但和你妈妈一样,不到醉酒的程度,所以很难判定他处于一种不适宜游泳的危险状态。如果判罚的话,大概率判民事侵权。”
“丢的那个东西找到了吗?”季辞问。
“没有。”
“他身上有什么遗物吗?”
“什么都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