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狐濡尾
季辞在灵棚中听别人大概提到了丁礼善的死因,说是昨天白天天气很热,他又不想开空调,因为觉得才六月份——要是六月份就开空调,七八月份还得了?——所以出现了轻微中暑的迹象。他喝了一瓶藿香正气水,睡了几个小时,傍晚气温降下来,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晚上吃了两块冰西瓜。
吃完之后觉得肠胃有点不舒服,觉得可能是冰西瓜凉到肠胃了,喝了一杯姜茶,用热毛巾敷了一下肚子。
然而这天夜里,他就过世了。第二天早上,老伴醒来发现丁礼善身体已经凉透,受到惊吓,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
季辞想,昨天不就是高考出分的日子吗?李佳苗的分数今天在江城的几个网站和论坛里报出来了,691分,语文136,数学146,英语148,理综261,全省第五。如果没有叶希木的话,她这个分数就是峡江市的市状元。
按照他们陈丁两家的习惯,昨天晚上应该在庆祝李佳苗高考大捷。
作为外人,没有人知道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灵棚中的宾客们说,丁礼善都快八十岁了,平时身体也不好。能走得这么快,少受了罪,也算是顺头路。但也有宾客悄声议论:“走得太早了,少拿了好几年退休金。”
季辞没在这里看到李佳苗,但是看到了陈川。陈川站在灵堂的棺木前,给客人递香。
看到季辞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季辞把手伸出来,他才把三根香递过去。
季辞祭拜后,把香插在了灰盆里。
出灵堂的时候,感觉陈川送了出来。
走出门槛,她转身对陈川说:“留步,不用送了。”
陈川问:“你跟家婆不留下来吃个席?”
季辞说:“不吃了。家婆不习惯人多。”她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陈川说:“我妈,还有那个弟弟,之前一直被徐晓斌用阵压着。最近他们被放出来了,感觉怨气很大,我打算请个师父办个法事,超度一下他们。你们要来吗?”
她这话说得挺随意,就跟过去叫他吃饭似的一样稀松平常。陈川说:“到时候说吧。”
季辞点头:“好,到时候再通知你
她走出门去,黑色的裙摆像一朵绽开的大丽花。
望着她的背影,陈川想起刚才见她和季宗萍到来时的情景。祖孙二人都是一身干净无杂色的黑,像两只黑猫。尤其是季宗萍,季颖的葬礼上,她失魂落魄,就像一个虚影一样坐在棺木后面。但是现在,她又顽强地恢复了过来。她目光锐利,是他曾经偶尔窥见过的、家公丁礼善口中的“厉害角儿”。
母亲吉灵云曾经说过,季家的三个人,其实一代比一代温和了,最厉害的是季宗萍,其次季颖,至于季辞,除了嘴上刻薄些,行事跳脱些,被他们家还是养成了一个纯良无害的人。只是自从季颖去世之后,她也一点一点在变。
如果季颖没死,她们三个女人一起来,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陈川出神地想着,突然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她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心脏骤然一沉。
*
季辞这些天向官晓燕、还有木兰花里面的其他一些姐姐阿姨请教了很多买地开发的事情,也向之前联系过的母亲生前的其他合作伙伴请教了一番,大概明白了其中流程,还有这件事的可行性。
她又找了好些之前接触过的、比较信得过的母亲生前的合作伙伴,打听他们对辰沙集团,甚至包括鸿吉建材的了解。甚至有人介绍了她一个渠道,她以并不贵的价格买到了一份辰沙集团三年以来经审计的财务报表,让她对徐晓斌的产业规模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有希望,但不容易。母亲其实给她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变卖房产和股票,她有可能能够承担这笔投资的大部分,但光靠她不行,姚玉指点她,必须争取更多资源入股,不仅是提供资金,更重要的是在江城做这个投资,她还需要来自各方的支持,否则独木难支。但怎么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这笔投资能够得到相应的回报,则是她需要考虑的事情。
陈保江那边已经准备发起村民会议,家婆知道了,但她这回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去村委会闹事,每天依然进山,做她该做的农活。
从村里现在的情况来看,获得三分之二村民的同意不是难事,接下来就要准备走审批和招拍挂流程。陈保江看起来已经不打算照顾家婆的意见,先把这摊子事起起来再说。
季辞继续去找徐晓斌,但徐晓斌一直推脱没有回江城。
季辞知道,她必须下决心了。
28号这天,官晓燕给季辞介绍了一个晚宴,是峡江银行组织的周年庆活动,今年十五周年,恰好安排在峡江市举办。峡江银行是S省省属重点国有企业,作为战略投资者,省发投、省旅游集团的领导都会来。她让季辞大胆去接触试试,不成也能增长见识。
季辞突然想起来,她有收到这个活动的邀请,因为母亲过去是这家地方性银行的铂金客户,她现在也是。她之前没想过要参加这种活动,但她重又把邀请函翻了出来,驱车去了峡江市。
她临时在峡江市买了晚宴礼服,做了妆容,很顺利地进了晚宴会场。会场在峡江市的一座五星级酒店,轩敞华丽。之前在国外种种宴会和party交际经验的优势终于显露了出来,她发现自己好像天然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
很快找到了她想要见的人,省发投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领导,姓沈,其他人都叫她沈总。她得知季辞是从西班牙留学回来,并且学的是建筑之后很感兴趣,问了她挺多留学的问题,还有西班牙基础建设、旅游资源的问题。她问的有些问题很深,季辞并不知道,也很老实地承认了。沈总就笑着说以后去那边考察,你来当导游和翻译,季辞说那没有问题,必须把沈总陪好。
季辞找机会向沈总说了她想在江城买一块地做开发的事,沈总问她打算怎么开发,季辞把这段时间的想法和沈总讲了讲,说想把龙尾老街的古建筑和537厂三线工程的风貌保留下来,开发成旅游资源。沈总又问了她一些问题,包括收益率ROE在内的一些专业性问题。季辞很快意识到她还没有形成了一个完整清晰的想法,时间太短,她也没有做过详细的项目分析。她感到汗颜,沈总让她好好想一想。她厚颜向沈总要联系方式,沈总加了她微信,又给了她一个下属的联系方式,让她后续可以跟那个同事联系。
季辞很实诚地对沈总说:“您帮我的忙,我现在没什么能回报您的,但今晚的酒,我可以负责把您陪到底。”沈总觉得她挺大方,就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后续别人过来敬酒,季辞一律代喝,眼睛都不眨一下。
就这样跟着沈总结识不少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有沈总在旁边,其他人都很客气礼貌,没让季辞吃到什么亏。
但季辞没想到,在这个晚宴上,她居然还能遇到叶希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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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空心
叶希木在晚宴后半段才来,主持人介绍后季辞才知道,峡江银行给了他一笔十万块的奖金,见他形象明朗健康,又一身正气,就邀请他参与他们十五周年宣传片的拍摄。
主持人介绍完之后,叶希木感谢了峡江银行对他的帮助与支持,并祝福企业未来的发展会更好。
很多人在这样的场合说话会怯场,很容易语无伦次,更别说是初出茅庐的高中毕业生。
但叶希木表现得很沉稳,吐字清晰,普通话也很标准。虽然话说得不多,但大方得体,没有任何多余重复的语气词。
沈总对季辞说:“今年这个状元,是你们江城的吧?”
季辞点头:“对。”
“挺难得,少年老成。”沈总说,她又对旁边峡江市支行的宁行长说,“我记得去年的省文科状元也是峡江市的,你们峡江市很出人才啊。”
宁行长道:“我们峡江市向来尊师重教,从古至今都蛮重视培养人才,状元出过不少。”
季辞道:“都说我们峡江市有一股龙脉,护着市中心的文笔峰,庇佑峡江市文脉顺畅。”
宁行长笑道:“你还懂点风水?”
季辞道:“我是外行。不过江城人都这么讲嘛,我们那边叫‘龙尾老街’,就是龙脉尾巴在的地方。”
沈总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道:“龙脉挖不得是吧?你可以啊,三两句话又能绕回来。”
季辞笑道:“沈总,为了争取这么个机会,我也是拼了。”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有人提点,叶希木一一前来和银行领导还有股东交谈。
叶希木来找沈总的时候,季辞退去了洗手间。她故意逗留了很久,出来的时候,叶希木已经离开了晚宴会场。晚宴已近尾声,她与沈总还有几位新认识的道别之后,就也离开了会场。
她乘电梯下到酒店的地下车库层,出电梯之后感觉有一点晕,就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下。她晚上喝了大约四五两,有点多,但还好。她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也不知道最后能起多大作用。她知道自己还很青涩,但她尽力了,沈总的那些问题,让她明白了投资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后面找人拉投资,也有了使力的方向。
很突然地、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这条路上。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让她想,她可能根本不会去做——本来以为自己就会像之前那样很懒散很废物地过完一辈子。
看了一眼手机上拍下的车位号,她站直身体,慢悠悠往停车位那边走。代驾一直无人接单,可能因为她把目的地定在了龙湾老屋。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在这家酒店住一晚再回去。
走了几步,意识到自己走的不是直线,她又调整回来。随即,手被稳定地牵住了,往一个明确的方向带过去。
“嗯?”季辞感到迷惑,叶希木怎么还没走?记得刚才听到有人说江城支行的客户经理开车带他回去。
“沈总跟我说了,说你想把龙湾的地自己买下来。”
“啊?”季辞感觉自己的大脑变得迟钝。“沈总?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她跟我提到你。”叶希木停顿了一下,说,“我就告诉她你是我女朋友。”
季辞顿时停下脚步,她觉得自己酒醒了。“这能说吗,叶希木?”
“如果她不愿意帮你,我说了也没有关系。如果她愿意帮你,肯定会调查你,我直接告诉她,总比她自己看到网上那些乌烟瘴气的帖子强。”
季辞细一想,是叶希木说的这么回事,但是她考虑的出发点不一样。
“我是不希望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在传统观念里,还是会有很多人,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接受不了他们这种相差六岁,身份背景还有行事风格相差极大的组合。
尤其是在叶希木现在这个备受关注的时候。
“不会的。就算有不好的影响,我也不怕,平常心。”叶希木拉着她往车旁边走,“你和我爸就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我为了多拿点奖学金就把你们放在后面,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季辞爬上车的副驾驶,闭上眼睛,感觉车和人都在缓慢地融化流淌,心中仿佛有一个许多年来一直空无一物的地方,慢慢地被填满了。
叶希木开车把季辞送回了江都风华。
灯没按开,月光从落地窗边泻下一地清辉。玄关边上,两个身影紧密而激烈地交缠在一起。
颈边刺痛,她紧紧抓着他黑色的衬衣,感受到衣料之下坚实的肌群。他向下,她的手指也随之无力地滑落到他的小臂上,抓不住的结实臂围,把男士衬衣撑得满满当当的宽阔肩膀,都在向她宣告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性。
礼裙落到地上,她抓住他的头发,他重新抬起头来,咬她的嘴唇。身体最娇嫩的部分摩擦在他的衬衣和西裤上,很难受。她断断续续地说:“去买……”
“不去了。”他对待珍宝一样地抚摸着她,吻她的脸和眼睛,“我得回去。买了我就……我明天都回不去了。”
月光下,她的眼睛里像有委屈的泪光,酒香和醉意弥漫在她晕红的腮边。他喜欢她喜欢得想要吃掉她,叼住她脆弱的喉咙,让她的双腿夹紧自己。半醉的她变得很温驯。
叶希木一直等到她洗完澡,在床边陪着她睡觉。季辞跪坐在床上,用化妆棉蘸了卸妆水把他嘴唇上、脸上和脖子上的口红印子擦掉,叶希木说:“擦掉了也没用,我爸已经看出来了。”
季辞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叶希木说:“我也不知道,他回家站了一会儿,就问你是不是在家里睡过。”
季辞忍笑道:“你爸是警察嘛,鼻子比谁都灵。”
差点又来一遍。
叶希木一直陪她到她睡着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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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苗在志愿的选择上举棋不定。
6月28号开始填志愿,到7月2号为止。
清华和北大的招生老师都联系了她,基本上专业都任她选择。刚开始知道分数的时候,家里人都既高兴,又不高兴,当晚家聚的时候,舅舅丁晓吉甚至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父亲李圣强也抱怨,如果不是多一个叶希木碍事,她就是峡江市的市状元了,当上市状元,还能拿几万块的奖金呢。
李佳苗则已经不再在意这些,和叶希木在驾校聊天的那个傍晚,她就已经想通了。
在她看来,她和叶希木的主科分数不相上下,甚至在英语上拥有极大优势,最终总分差距从过去的一二十分拉窄到了六分,她已经完全证明了自己,她在主科上就是比叶希木综合实力强。而对于打算选报金融专业的她来说,理综分数并不那么重要。
还有一件事情,她瞒着了没有告诉家中的任何人,甚至包括她的父母。
香港大学招生办也联系了她,对她的英语分数很是青睐。港大愿意为她提供五十万的奖学金。
她犹豫不决。
在过去,她心中只有清华北大两家,并没有考虑过去香港。
她隐约有一种感觉,去了香港,她就只会继续一直向外走,直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
本来28号就应该填好志愿,但赶上家公去世,她跟老师说了往后推两天。
她对家公丁礼善的感情变得很复杂。
在灵堂吊唁的时候,她没有哭。但是在殡仪馆见家公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看到家公的嘴唇没有包裹住暴突的牙齿,模样和生前几乎判若两人,这样巨大的冲击,终于让她忍不住痛哭了出来。
她说不清楚自己在哭什么。也许在哭过去十八年,至少从她这一方看来,和家公异常真挚的感情。
也许在哭自己看清了这个家族的虚伪自私冷漠,却最终发现自己和他们没有两样。
又或许在哭高考出分的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家聚上欢喜庆祝,包括她自己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没有人注意到家公在家族群里微弱地提了一句:「吃了两块冰西瓜,我肚子不是蛮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