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柯也没回头,也没挂断,继续呼叫。

  秦咿几乎不能思考,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

  信号接通。

  听筒内外,隔着细微的延迟以及电磁波的渲染,同一道声音以两种完全不同的质感传进秦咿的耳朵——

  “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

  夜色太深,像起了雾,影影绰绰。

  秦咿慢慢走出来,她躲了太久,腿有些麻,脚步不稳。

  气氛过于安静,能听到夜场里传来的音乐,隔壁主路上的汽车鸣笛,行人的脚步和笑语,甚至是出租车的电台。

  那些声音又轻又薄,绕在两人周围。

  秦咿停在距梁柯也三步远的地方,她看他一眼,还来不及对视她目光又垂下去,盯着路边的一块小石头。

  梁柯也站得没个正型,但他腿长,衣品也好,怎么样都好看,淡声说:“我的号码已经在你的通话记录里,以后那个痞子再缠你,你来找我,我帮你解决。”

  秦咿心里堆了很多情绪,又别扭又矛盾,脱口而出:“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管?”

  梁柯也没生气,反而笑了声,“脾气这么坏,你心情不好?”

  秦咿不想在梁柯也面前暴露太多情绪,绕过他往小路的另一端走。

  没想到梁柯也居然跟上来,两个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也离得很近,几乎要碰到。

  秦咿突然转身,看着他,“我很好,没什么需要帮助的,别再跟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她这样急躁,梁柯也依旧不生气,甚至往她面前走近一步。距离拉近,秦咿看到梁柯也耳后贴着片小号创可贴,挡住了那抹蓝色刺青。

  也是在这时候,秦咿发现她对梁柯也竟然新增了许多了解——他的专业,他的刺青,他拿过的奖,他拉琴时微微蹙眉的小动作。

  心思好像更乱了。

  秦咿偏过头,梁柯也的目光却低下来,看着她,“我以为你会哭,原来没有。”

  她眼圈不红不湿,睫毛上也没有水渍。

  梁柯也似乎松了口气,“没哭就好。”

  “我为什么要哭?”秦咿抬眸看他,“被你踩烂了十根手指的人叫林赛,一年前他堵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口,要我做他女朋友,我用一根削尖的铅笔扎差点扎穿他的手心。”

  风从小巷的另一端吹过来,越过秦咿,拂过梁柯也的衣角发梢。他感受到秦咿的气息,柑橘调的甜味,浅浅淡淡。

  “我告诉林赛,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但是他有。”秦咿眼珠清冽,黑白分明,“他不仅有爸妈,还有爷爷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弟弟。林赛敢动我一个根头发,我就挖掉他弟弟的眼睛,让他们全家用后半生去供养一个废人。”

  梁柯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秦咿与他对视着,继续说:“他觉得我好欺负,我就让他明白,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好欺负,弱者挥刀向更弱者——这也是一种公平,对不对?”

  夜色更深了,风一直在吹。

  与梁柯也的气定神闲相比,秦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狼狈,好像沾了满身满手的灰。就在她情绪波动的时候,梁柯也抬手,摘掉粘在她肩膀上的一片叶子。

  与此同时,她再次听到梁柯也的声音,尾音有点哑,还有一种雾气似的湿漉——

  “我想象不出来,那个时候你会有多漂亮。”

  秦咿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梁柯也松开手指,树叶羽毛般跌落下去,他长久地看着她,轻轻说——

  “勇敢的时候,你一定很漂亮。”

  从小到大,秦咿听过太多类似的话,夸她漂亮,夸她懂事,夸勇敢聪明,可是,之前的一切跟今天都不太一样。

  秦咿抿了抿唇,觉得指尖有点软,说不清是心悸还是心慌,总之,很不对劲儿。

  梁柯也垂眸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声,“脸色好难看,怎么了,不喜欢别人说你漂亮?”

  秦咿想都不想,“不喜欢。”过了两秒,又强调,“很不喜欢。”

  她一贯冷静,淡然而温和,难得娇纵一次,不仅不让人讨厌,反而更招人喜欢。

  梁柯也还是笑,声音又轻又低,带着一种纵容似的味道,“以后不说了。”

  秦咿没作声,也没看他,绕开他往前走。走到侧门那里时,门板突然从里头被人推开,塔塔蹦蹦跳跳地从台阶上下来,裹着一身酒气和香水味儿跑到秦咿身边。

  小路灯光很暗,梁柯也半边身子都陷在阴影里,塔塔一时没瞧见他,勾着秦咿的手臂,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梁柯也和黑衣保镖出现后,秦咿挂断了打给塔塔的那通电话,改成发消息,要塔塔过半小时到侧门这儿找她。

  秦咿正要解释,塔塔又说:“你出来得早,没看到里面有场好戏——有个男的在舞池里占女生便宜,以为女孩子好欺负,没想到那女生朋友一堆,各个硬汉造型,拎猫崽似的把猥琐男拎了出去,可解气了!”

  “还有那个姜柚禾,一整晚都在显摆,明着秀暗着秀,真受不了。她到二楼找梁柯也,上去转了一圈,独自回来的,有人问她怎么没把梁少一块带下来,她居然说梁柯也爱清净,不喜欢人多!拜托,编瞎话也编得圆满一点,爱清静还来泡夜店?就梁柯也那个面相,薄情皮囊桃花眼,这辈子注定花丛里打滚海王不上岸,怎么可能……”

  塔塔语速实在太快,秦咿来不及拦,用了些力气拽塔塔的胳膊,塔塔趔趄了下,身形歪过去,才看见匿在阴影里的人。

第9章 chapter 09

  梁柯也个子高,腿型修长笔直,身段挺拔得近乎招摇,脖子上带了条细细的银链子,微弱的路灯光亮落在链子上,显出一种风雪凛冽般的疏冷感,还有点野性,好看得过了头。

  塔塔看着梁柯也,眼睛茫然地眨了下,又去看秦咿,有点反应不过来。

  气氛莫名静了静。

  梁柯也倚墙站着,站姿没个正型,塔塔看向他,而他只看秦咿,“我什么时候在花丛里打过滚?”

  塔塔险些被口水呛到,抵了抵秦咿,用气音说:“他怎么在这儿啊?”

  梁柯也又问:“姜什么禾,是谁?”

  塔塔愣了愣,迟疑地看他一眼,“姜柚禾去楼上找过你呀,你们没见到吗?”

  梁柯也顿了下,淡淡地回一句:“没。”

  这是塔塔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梁柯也,之前她都是隔着手机屏幕在视频里看他,没了乱七八糟的滤镜和转场效果,五官轮廓完全凸显出来,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下薄薄的血管。

  塔塔多看了他几眼,看着看着,她发现梁柯也的目光好像一直没离开秦咿,再想到秦咿与梁家的纠葛,塔塔心跳发颤,偷偷将秦咿往自己这边拉了下,小声说:“我的包还在卡座上放着,我们进去吧。”

  秦咿点点头,与塔塔并肩走上台阶。

  梁柯也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却一直跟着秦咿——

  她肩膀很薄,脖颈细细的,吊带衫下一双蝴蝶骨,伶仃而精致,若隐若现……

  梁柯也的目光变深,想抽烟的那股劲儿再次涌上来,让喉咙发痒。他忍不住咳了下,声音很轻,但秦咿听到了,脚步微妙地停了瞬。

  他生病了么——

  她包里有药的,上次感冒时吃过,止咳效果挺好。

  要不要拿给他?

  塔塔感觉到秦咿的迟疑,扭头看了看她。秦咿垂下眼睛,将情绪藏起来,也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统统藏起来,之后,她握紧塔塔的手,快步走出了梁柯也的视线。

  -

  Club里气氛依旧,林赛闹出来的那点小插曲转眼就被彻夜狂欢的年轻人抛到了脑后,并未影响什么。

  塔塔找到放在沙发上的手包,跟朋友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先走了。朋友醉得迷迷糊糊,勾着塔塔的肩膀约着明天一块吃小龙虾。

  姜柚禾也喝了些酒,脸颊薄红,身边围了两三个人,还在聊桥王千金那些话题。

  塔塔翻了个白眼,嘀咕:“炒冷饭炒了一晚上,她也不嫌腻。”

  临走前,秦咿听到穿抹胸小裙子的女生对姜柚禾说:“柚柚,你跟梁家走得近,一定有梁柯也的联系方式吧?把他微推给我,好不好?”

  声音娇娇软软,姿态也放得很低。

  姜柚禾咬了咬唇,不太自然地说:“梁柯也不加陌生人,推了也没用,有机会你当面跟他要吧。”

  女生不死心,又磨了几句,秦咿没有继续听,在DJ煽动气氛的叫喊声里走了出去。

  西桥附近一向越晚越热闹,塔塔挽着秦咿的手臂在路边等车,旁边树荫下有对小情侣,黏黏糊糊地说着悄悄话,笑声甜腻。

  塔塔听见动静,瞥了眼,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梁柯也,以及他看向秦咿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好像在看一个特别重要的人。

  脑袋有点乱,一不留神就问了出来——

  “咿咿,梁柯也知道你和方瀛阿姨的关系吗?”

  秦咿也在走神,突然被叫到名字,她睫毛一颤,顿了几秒,摇摇头:“不知道。”

  “梁慕织夫妇和方瀛阿姨之间的恩怨,他知道多少?”

  秦咿还是摇头:“我不清楚。”说到这儿,不免有些泄气,“对梁家那些人,我了解得并不多。”

  实际上,就连梁慕织,秦咿也只见过一次。

  数年前的暴雨夜,美貌张扬的梁氏千金提着昂贵的铂金手袋敲开方家的门,轻而易举地撕碎了方瀛仅存的尊严。

  “尤峥胆子不小,”梁慕织环视着方瀛的家,这栋装修老气的旧房子,浅淡地笑了声,“不仅在外头藏情妇藏孩子,还瞒了我十几年。”

  方瀛善良而孱弱,哽咽着向梁慕织解释,她不是第三者,更不是情妇,是尤峥骗了她,骗了她们两个。

  当年,尤峥一面和方瀛谈恋爱,哄着方瀛掏空积蓄供他留学,一面想方设法混进顶层留学圈疯狂追求梁慕织。尤峥在国外高调向梁慕织表白示好,而方瀛怀着身孕,独自在国内待产。那时候,方瀛坚信尤峥是爱她的,他们会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谢如潇在外省读书,家里除了方瀛,只有秦咿。秦咿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见梁慕织抚了抚手臂,看见她莓果色的指甲有种残忍的鲜艳。

  “我查过尤峥的个人流水,他不止一次转钱给你,”梁慕织神色鄙夷,“拿我的钱去养外头的脏东西,你们恶不恶心!”

  “我可以把钱还给你,”方瀛眼眶湿润,“那些钱是尤峥硬塞给我的,让我不要拆穿他,我一分都没有动过。”

  “想用还钱来维护体面?”梁慕织挑眉,漂亮的眼妆在灯光下更显妩媚,“尤峥连一纸婚书都不给你,你却上赶着为他生孩子,贱到这种地步,你也配有‘尊严’?”

  仿佛脊柱被击碎,方瀛的肩膀一下就垮了。

  梁慕织最讨厌看人哭哭啼啼,她皱了皱眉,忍着脾气继续说:“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而是来成全你——尤峥缠着我不肯离婚,真的很烦,你去劝劝他,拿着我给的分手费,回到你身边,重新组建一个小家庭,不好吗?毕竟,脏东西和臭垃圾,才是天生一对!”

  秦咿记得,那夜水汽湿润,暴雨如注。梁慕织离开后,方瀛一直在哭,尊严被践踏的滋味生不如死。方瀛哀求秦咿,不要将今天的事告诉谢如潇,秦咿答应了,没想到,几天后,尤峥也来了。

  尤峥认为是方瀛在报复他,方瀛不肯离开竺州,就等着梁慕织找上门,以此来毁掉他的豪门婚姻,往他脸上狠抽一耳光。

  和梁慕织那种冰冷的傲慢不同,尤峥闹得又凶又疯。

  豪门梦碎,尤峥被扫地出门,苛刻的婚前协议让他捞不到半点好处,低声下气哄了梁慕织十几年,到头来竟是两手空空。刀刃挥向更弱者,尤峥把满腔怒气都发泄在了方瀛身上,骂人、砸东西,歇斯底里。

  秦咿挡在方瀛面前,被崩裂的碎玻璃划伤了脸。邻居听见动静报了警,警车的鸣笛声尖锐刺耳,从方瀛家里传出去的那些流言,同样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