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船
荣善衡也是,这样的女人都敢晾着,到底哪根筋不对?
杨之玉使劲掐自己大腿,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去琢磨荣善衡干什么?难道就因为自己骗了他,于他有愧?
一曲已毕。交换舞伴。
荣善衡借口说自己有点头晕,想四处转转,顺便看看戚美熹的劳动成果——近期出版的畅销书。
戚美熹喊来何诺舟,两人很自然找到了舒服的姿势。第二首乐曲偏欢快,舞池里人们的动作幅度也大起来。
荣善衡默默走近正在整理书架的杨之玉。
悄悄偏头,看她专注的侧影。她五官饱满,身材匀称,这件连衣裙衬得她很有元气,像吸饱了水的植物,有着比常人旺盛的生命力。
她还是穿了他喜欢的衣服款式,他心底漾起甜蜜涟漪。
而此时,几乎没人注意到,从会场门口款款走来的一身名牌、中气十足、黑发掺白丝的优雅女士。
她被服务员一路引荐,一直走到杨之玉跟前。
杨之玉正在翻书,闻声抬头。
女士双手将包拎在前面,表情冷淡:“你是杨之玉吧,我是杨素凤。”
杨之玉听着名字耳熟,想起她妈妈提过,恍然大悟:“哦……您是——”
“我是何诺舟的妈妈。”
此刻此景,杨之玉怎么也想不到何诺舟的妈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她更加想不到的是,杨素凤接下来的举动。
第29章 鸡窝飞出金凤凰
杨之玉知道杨素凤是因为小时候老听何诺舟他大姨说起。
他大姨说她们家五姐妹。她在家里排行老大,杨素凤排行老五,她比杨素凤大十岁。她们的父亲是个老“右派”,被“打倒”后下放农村,白天下地干活赚工分,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还要扫大街、扫厕所,见人礼貌客气笑嘻嘻,到了晚上就写检查,隔三差五写,写得烦了就摔笔摔桌子,打老婆孩子。
她们的母亲没什么本事,一辈子唯唯诺诺,白天依旧在公社生产队赚工分,晚上还要忍受老公打骂。被打的时候也不敢出声,喊出来、叫出来被人听去就糟了,组织上就会来人继续批斗父亲,开大会批,让他挂上写着“捧资本主义臭脚”的木板子在乡亲面前忏悔,之后继续写检查、扫厕所,父亲崩溃,打骂妻女的时候绑上她们的嘴。
他大姨说家里姊妹多,吃得也多,开始两年还能凑合,去公社食堂吃饭,后来公社食堂的饭越来越不好吃,从吃米饭吃馒头、有肉有菜到最后喝米汤吃野菜,越来越不济。杨素凤就出生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附近村镇的野菜也被挖尽了,身子骨本就孱弱的母亲也因产后虚弱营养不良死了。
后来村里有好心人帮忙才撑了过去。杨素凤也因此活了下来。等到杨素凤五六岁记事的时候,家里情况没那么糟了,姐姐们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菜,还有土豆和地瓜,加上公社分的粮食也能勉强度日。
父亲虽然脾气差老打人,却是上过学的,还有国学底子在。心情好的时候就教她们姐妹文化知识,什么都教,可五姐妹里只有杨素凤真的学进去了,在初中以前她每门成绩都是第一。
杨素凤不仅脑子好使,模样出落得也好,村里人都叫她“小俊丫头”。由于是“右派”的孩子,杨素凤不能上高中,后来恢复高考也不能考大学。杨素凤觉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却没能得到时代眷顾,她恨她父亲,写信要和父亲断绝关系,可无济于事。
后来父亲平反了,和一大批“右派”一起被平的反,他一高兴,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又开了瓶不知道哪年的老酒,边吃边喝边唱歌,鼻涕眼泪混着酒菜进了肚儿,当天晚上就背过气去了。
父亲走后,姐妹几个嫁的嫁、走的走,那时候人口自由流动受限,胆儿肥的杨素凤就在她大姐家翻了她姐夫的钱包,偷偷踏上南下的客车。
走的时候,杨素凤再次看了眼自己生活二十年的村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发誓再也不回来。
外面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也给她这个有脑子、相貌好的女人提供了一些机会,她辗转几个城市,最后跟一个做外贸服装的男人结了婚、发了家,也就是何诺舟的父亲,巧的是,他也是东塘县人。
有人说杨素凤长得好,二奶扶正,还有人说她脑子活会做生意,给男人赚了钱。但这都是传言。大家知道的就是她发了家以后又回东塘来,在东塘开了公司,回村给她父母修了坟,给她大姐留了不少钱。她大姐以为她良心发现,后来才知是算命的说,她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她们家买卖会黄。
何诺舟打记事起就住在东塘县城,他父母的事业蒸蒸日上,他爸还被选上了东塘政协委员。何诺舟小时候性子活,脑袋灵光却不好好用在读书上,三天两头跟着比他大的无业游民往游戏厅跑,杨素凤忙生意没时间管他,先给他找了个大学生当家教,后来人家和大学生玩成兄弟,合起伙骗她。她忍不了,让何诺舟回村“锻炼”。无果后,又接回来,自己辞职,专门管教儿子。
杨素凤不是单纯希望儿子将来继承家业,她甚至没太瞧得上这些。
她眼里更高的追求,是让儿子超越她的阶层,她要让他念最好的大学,考最高的学历,将来出人头地,目标怎么着也得厅局级。
后来何诺舟他爸被卷进房地产官司后,她带儿子出国自保,在国外也不闲着,绞尽脑汁让儿子混圈层,希望通过姻亲逆天改命。
但事与愿违,她那寄予无限希望的儿子还是想法回来了,美其名曰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但她猜测,儿子是旧情未了、死灰复燃。高中那会,她看儿子那么紧,还是没防住他早恋的苗头,而这个女孩更是入不了她的眼。若不是事出紧急出国了,她绝对会去杨明亮家大闹一场,好好羞辱他们夫妻一番,生了个什么小贱胚?
没想到,她的想法果然应验,若不是自己在爱马仕的 sales 提醒,她都不知道儿子竟然为这个女的花了十几万!
杨之玉说不上来是兴奋、紧张还是怵得慌,下意识去寻何诺舟——他正和戚美熹在舞群里转圈。
怎么着也得好好介绍自己,且恭维对方一番,她想。
可就在杨之玉提到我和您是一个村的,常听小舟大姨说起您时,杨素凤突然调高声调,拿手指着杨之玉的眼睛,指甲尖得要戳破她的瞳孔,声嘶力竭道:“你不要脸,勾引我儿子,你知道你霍霍他多少年吗?你拿他爬高,还不满足,还养个小白脸!你简直恬不知耻!”
杨之玉没反应过来,觉得她说的不是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她觉得精神已经被抽离身体,眼睛里全是杨素凤的手指,以及她手腕上白得晃眼的羊脂玉手镯。
何诺舟听到声音,松了戚美熹,飞一般从舞池那边过来。
杨素凤恍到儿子身影,眼里火星子直往外窜,更加肆无忌惮,反手一个巴掌就挥过来!
朝着杨之玉的脸。
“啪!”
——无比响亮的一声!
结结实实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脸上?
杨素凤瞪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孔,白皙干净的皮肤腾一下就起了红印子!
“你谁啊?”她大喝一声。
荣善衡偏着头,默然无语,被打的半边脸火辣辣疼,两只胳膊还保持着向后的姿势,将惊慌失措的杨之玉护在身后。
何诺舟一下子将杨素凤扑进怀里,表情扭曲着说妈、妈,你冷静,冷静啊!咱们走,咱们走!对不起,荣老师!对不起……小玉,对不起……
音乐还在继续,好多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大动静,纷纷转脸看热闹。
杨素凤还在挣扎,何诺舟眼已飙泪,抱着她小声说妈我在这呢,我哪也不去,谁也不找,咱先回家,回家再说!
杨素凤歇斯底里说她配不上你,你糊涂啊!葛金秋那个缺心眼儿的还说鸡窝飞出金凤凰,我看鸡窝不假,凤凰就拉倒吧,到头来还是鸡……
她的话音渐行渐远,她被何诺舟抱着拖出去,一只亮闪闪的鞋子甩到餐盘上,被会务人员拎起,追了出去……
杨之玉愣在那,如果说前面的话和那一巴掌来得太快反应不及,那后面“凤凰和鸡”这一句她算是听懂了。
戚美熹赶过来,扶住荣善衡双臂,担心瞧着他的脸,抬手要去摸,问善衡疼不疼啊?
荣善衡敏锐一躲,避开了她的手,说不碍事,不疼。又四处看看骚动的人群。
戚美熹也意识到风险,必须马上控场,远处齐震走过来,朝她点头,她心里稍安,处理突发事件,齐震最有经验,也最能稳住局面。
此时此刻,杨之玉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呆呆被荣善衡牵走,呆呆看着戚美熹往杨素凤的方向追去,呆呆瞅见齐震已经穿过人群,走向对面讲台……
眼泪突然奔溃决堤,委屈、羞辱、愤慨、憎恨,说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杨之玉浑身发抖。她哆嗦着嘴唇,骂也骂不出来,双腿发软,时间和空间形成巨大漩涡,将她吞噬、湮灭。
就在她走着走着快要跌下去之际,荣善衡稳稳撑住了她。
杨之玉骤然抬头,他们已经走出会场,是个无人角落。
可一见是荣善衡的脸,她再也绷不住了,大哭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看着他心疼的眼睛,嚎啕:她不能骂我妈!她不能骂我妈啊……
荣善衡拍着她,紧抿着唇,心里难过极了。
会场开始议论,一时间摸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那位网红作家刚好拍了照,正想着发朋友圈,文案是“现实总比小说精彩”,却被齐震手急眼快夺过去删了。作家和齐震有私交,气愤说齐震你有病吧!小心不和你们续签了。齐震坦荡一笑,说别说气话。
齐震两步走上台,拿过话筒,郑重道:“各位作者,各位同仁,刚才是一场小误会,希望不要影响大家参会心情,具体事宜我们会妥善解决,请大家勿要发布任何不实信息,再次谢谢大家!下面时间我和大家聊聊下半年的选题计划,希望和各位优秀的作者继续合作,多出好书!”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乐队奏乐。
会场活动继续。黎潇抱怀看着门口方向,嘴角噙笑,翻出手机想把刚才好不容易要到的何诺舟的微信删了,按住“删除联系人”的时候,突然改了想法,把微信退了,手机收了,大大方方找了个眼熟的作者,接着跳。
此时,杨之玉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杨素凤给妈妈道歉!
她看见楼道尽头,杨素凤坐在地上,紧闭双眼,身子靠在戚美熹的怀里,戚美熹也坐在地上,安抚着她后背,何诺舟则单膝跪在一侧,低头看着昏迷的杨素凤,眼泪止不住地流,拿着保温杯的手也一直抖。
只听戚美熹责备说:“药都吃了,一会就好了,你哭什么。”
何诺舟这才把泪一抹,放下保温杯,双手在脸上来回搓,把脸搓得通红,抬眼看见站在对面的杨之玉,嘴角颤了颤,要站起身来。
杨素凤突然紧紧扯住他,说儿子别走!他复又蹲下,视线没离开过杨之玉,这么近的距离,他终究是过不去了。他狠狠扇自己嘴巴,连续扇了三下,又哭了。
杨之玉远远看着他,自己也在哭,哭得没有声音,却能感觉整个胸口都在抽搐。
戚美熹说杨素凤患的是躁郁症,好多年了。后来工作人员来了,三两人抬了担架,说救护车一会就到……杨之玉在一片混沌中被人拉出去,下了电梯,到了地库,上了车。
她坐在副驾,一言不发抱着包,眼睛直愣愣盯着空调排风口,回想刚才的情景。回想也都是碎的片段,锋利的指甲、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恨得发红的眼、白色亚麻裙子,还有扇自己巴掌的何诺舟。
荣善衡已经系好安全带,又弯身给她系好,说我们走吧。
杨之玉木然看他,这才意识到他被打了,眼神关切问,你的脸没事儿吧?
他垂了眼睫,没回,开始发动车子。
“让我看看。”杨之玉扶住他胳膊,倾身去瞧他左脸。
他这才微转过头,给她瞧,目光投进她的眼睛里。
杨之玉看着那肿得鲜明的脸颊,掌印模糊不清,半张脸都泛红了,肯定疼死了。
她情不自禁抬手去摸,问:“很疼吧?”
荣善衡感受着她柔软指腹的触碰,眼里快溢出泪水,说:“疼。”
第30章 心里有鬼
杨之玉收回手,深深叹气,吸吸鼻子说对不起,要不是你,挨打的就是我了,我不知道你在身后,我还以为你一直在跳舞,要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让你白挨这一下!你也知道我脾气,急起来也会出手的……
她说着说着,抽噎起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要是人都能未卜先知,那诸葛亮也不会出名。
荣善衡说别担心我,我回家敷上冰袋就好了。
杨之玉擦干泪,说对不起,我不能走,我得回会场,工作还没完。
齐震这时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安慰她不要害怕也不用担心,会场这边他已经妥善处理了,安全起见,也为避开舆论,她先回家休息。
这下彻底回不去了,不过想想也是,发生这样的事,自己若还在场,让那些看客们怎么想呢?
挂了电话,杨之玉对荣善衡点头,说我们回家吧!
就在这一刻,荣善衡把她轻轻搂过来。
她需要一个肩膀,在委屈和愤怒后,让自己有路可退。
他的肩窝温暖,她镇定许多。
其实,她气的是自己,不气杨素凤。何况杨素凤是一个病人,是她的长辈,是何诺舟的亲妈。可杨素凤说她妈妈缺心眼儿,这是她绝对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