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船
杨之玉知道他打趣,轻轻推他胳膊,说严肃着呢,别说笑。
何诺舟委屈:“我是当真的,没说笑……”
话没说完,大家齐刷刷看向大门口。
门口急匆匆赶来的人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白净脸上有点惊魂未定。
像是外地人,大老远特地跑过来。只因那模样和穿着,绝不能是村里青年。
治丧的人见他一动不动站在那,盯着灵柩,眼睛都红了,试探问是女婿吗?
荣善衡平复呼吸,点点头,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三支香,说我要给姥姥上柱香。
第87章 做个饭都要名分,茶里茶气
“他怎么来了?”
何诺舟自言自语般,下意识转脸去看杨之玉,她的睫毛颤了颤,嘴巴微微张,那样子也是被惊到了。
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只好再去看这个不速之客。
确实让人诧异,但于他而言,更多是嫉妒。
他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个场合?一个早已分手的男朋友,更没有任何乡里的纽带,这时候来,只能是想着要追回恋人,特意做做样子。何诺舟不齿,从嘴里吐出一个脏字。
杨之玉看着荣善衡,他一身黑色,从头到脚,越发显得皮肤白,面容干净。他执着三支香默然走过来,没有嚎啕,没有抽噎,只有眼睛红了一圈,在白得发光的脸上尤为明显。
他走到祭台前,把香举到额头,拜了三拜,端端插进宽口的香碗里。抬眸的一刻,正对姥姥的遗像,他心中动容,一条腿往前稍稍一迈,身子一低,另一条腿膝盖一曲,随即跪下来。他跪着给姥姥深深磕了三个头。
薄薄灰土沾染到他黑色的西裤、黑色的衬衫,以及白皙的手掌和额头,刚才还在人群里高挺惹眼的干净人儿,现在却跪伏在灵柩前,虽不发一语,但样态着实感人。
治丧的人激动说,哎呀,磕一个就行啦!旁边人“啧啧”直赞,说真是痛快人,可能觉得众目睽睽下,这样风度翩翩的男人做出这样的举动有点违和,甚至有点掉面子,毕竟之前几个城里混的侄子女婿都笑场了。
四周开始骚动,有人嘀咕说这是谁的女婿?声音越来越大,荣善衡已经嗑完头站起来,身上尘土扑扑落,闻声,左右小心看看,这才意识到众人的眼光全在自己身上,他本就是个不喜张扬的人,这样的陌生场合更让他不自在,双手握紧拳头,脸也低下去。
人群中突然挤出来一个人——葛金秋两步上前,一把抓住荣善衡的胳膊,拢到自己身边,对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大声说:“这是我女婿,行了,别说了!”
她拉着荣善衡转到灵柩后面,荣善衡向她道歉:“阿姨对不起,我没提前说一声,也是正赶上上香,我就……”
“没事,你不用道歉。”葛金秋肿着眼睛抬头对他说:“姥姥喜欢你,你来送她,她心里乐着呢!”又指指她后边位置:“你站这,跟着我走就行。”
“好。”荣善衡点头,侧脸看见隔了三个人是何诺舟和杨之玉。
他不太敢看杨之玉,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只悄悄撇过去一眼,再被何诺舟壮硕的身子挡住。
姥姥要和姥爷葬在一起,进祖坟。除了直系亲属和治丧的人来进行最后的安葬事宜,其他人都远远驻足观看。
何诺舟找荣善衡说话,看着他沉静面容,心里不悦,这人一副不染烟尘的样子,何必故弄玄虚来这里一趟。
“消息挺灵通啊,荣老师。”何诺舟说。
荣善衡背过手去,瞥他一眼,又继续望向那边正在举行的安葬仪式,哭声不断传来:“上次来时,姥姥对我很好,和我讲了很多事,我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和老人很亲,我来送她也是应该的。”
何诺舟上前一步,两人身高不差上下:“但你应该知道,你和小玉分手了,分手快半年了。”
荣善衡低眸,转眼:“何博士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那天下大雪,我和你吵一架,被小玉听见了,才知道你瞒她那么多事。搁谁身上不生气呢?才半年时间,你不会忘了吧?”何诺舟表情淡淡,可句句紧逼。
荣善衡稍稍垂了眼正对他,何诺舟锋芒毕露的五官诉说着不满与不屑。
荣善衡笑了笑,对他说:“之玉的话我怎么能忘?但何博士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确实记不清了,谁会去记一些气话呢?不过既然你挑开话头,我就劝你一句,你好歹也是高知,什么联姻、什么耗死我爹、什么名正言顺进门这种话还是少说,更何况还是你臆想的,都什么年代了,解放思想,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你……”何诺舟一句话噎回去,也知道自己当时确实出于故意,但他还是对荣善衡的作派不齿,觉得他来得不合时宜,讽道:“我不像你,我有话直说,不会背着小玉搞动作,你以为你考虑周全,是为她好,分手后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包括登海对东塘的投资,包括那个青年出版的计划,你确实用你的方式在做挽回,还有今天故意出现,但是结果你看到了吧,小玉这一路都没搭理你,因为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你根本不懂她要什么,说白了还是用自私的方式打搅她的生活,让她背负压力。”
他说的头头是道,每一句都直指荣善衡的痛处,看似扳回一局。
但荣善衡并未被他惹怒,而是双手插进裤兜里,腰板挺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说:“那何博士就懂之玉想要什么?若你真知道,就不会在高二那年不辞而别。”
“我那是没办法,我一个孩子只能听父母安排,有些事自己做不了主。但如今我靠我自己回来,就是为了小玉,用我的方式追求她,再也不舍弃她。”
荣善衡目光始终柔软,面容始终镇静,这是他对待外界纷扰的一贯表情,回道:“只要是追求,都会带着打搅,你用你的方式麻烦她,我用我的方式帮助她,决定权在她手里,你和我在这争也没用。”
何诺舟生气说:“我怎么就麻烦她了?我的选题、我的成果都是她编辑能力的展现,是她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你呢,除了砸几个臭钱,还能做什么?更别提你的钱还不是自己赚的!”
荣善衡本不想与他无谓理论,但周遭没有掩体,都是陌生人,只能面对。
“行吧。”荣善衡叹气:“既然你说到这,我就提醒你一下,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自己的选题有重重困难,想法好,但作为出版项目太难做,之玉是硬着头皮接下,又凭着一股干劲和多年工作的敏锐性才把它做出来、做好的。自始至终,她接到的都是送命题而不是自己的选择。另外,你提到我的‘几个臭钱’,确实是‘臭钱’,因为我从来不把钱放眼里,就算是去年实验室爆炸最难过的时候,我也不缺这东西。”
他说着,往何诺舟跟前走一步,阴着脸,底气十足:“自见之玉的第一面,我就爱上了,我的追求也开始了。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介入彼此的生活,从朋友到恋人,闹过不愉快,但我依旧有追回她的信心。钱,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方式,毕竟,我有足够让爱人开心的资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荣善衡,你居心叵测……”何诺舟拿食指点他:“做戏做全套,是你的风格,当时学姐就和我聊过你,说你心思诡谲,探不到底,我还不信,现在是知道了,你这是妥妥的算计!”
荣善衡又恢复到之前的表情,笑意淡淡,说:“何博士,别老把‘学姐’挂嘴上,尤其是面对之玉,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听追求者嘴里的‘女神’。”
“你管的未免太宽了吧……”何诺舟刚想怼回,却见荣善衡背后站着杨之玉,几步远,不知道刚才的话听清了没。
“这是坟地,吵架也得分场合。”杨之玉走过来,脸上还有没干的泪渍。
荣善衡从裤兜麻利掏出一包纸巾,抽一张递过去。
她接过,对他说:“葬礼算是结束了,你也了却了心事,趁着天没黑,回去吧,我就不留你了,谢谢你特意跑一趟。”
何诺舟得意起来,走到杨之玉身边。
杨之玉本以为荣善衡会再次纠缠,却见他点头,说了句“好,你多保重”,便转身走了。
她莫名看着他背影,心里有点空落落。
“小荣,小荣啊!”葛金秋从远处急匆匆过来,叫住荣善衡,说:“不能走,一会晚上还得一起吃饭呢,就在你姥姥家院里,大伙忙活几天了,犒劳下大家,还有你啊小舟,都别走,吃完饭再走。”
晚上留下吃饭的亲友大概有三十几个,分了四大桌。
从坟地回来,太阳还没落,大伙就开始准备伙食。这是一场大工程,毕竟不是在饭店。之前请的做饭的团队也走了,人家不接晚活。
这样,做饭的任务就落到亲友身上。
荣善衡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农村人的执行力,本来他还想着要不要陪杨之玉去趟菜市场。但在短短的两小时内,可以说做饭的东西要什么有什么。
杨之玉只打了几通电话,老家各处就送来东西,她的小学、初中同学遍布附近各村,老家同学在各自的领域做大做强,有炸油条的,有做咯吱的,有漏粉的,还有卖菜卖鱼卖冷鲜肉的,他们自己送过来或者亲友去家里取,很快,食材完备,几个做菜好吃的舅舅舅妈便起锅烧油。
“这也太麻利了!”荣善衡叹道:“农村才是真正自给自足。”
杨之玉也有点惊讶,对他笑说:“确实从未改变,各家都有点营生的本事。我小时候有同学家炸麻花,我想吃麻花了就去他家厢房拿,厢房有个大笸箩,上面盖个白棉被,里面放着炸好的香酥麻花。”
“不给钱,直接拿?”他好奇。
“嗯……”杨之玉歪头想:“我每次都给我那同学钱,他都不要,然后我爸记账,隔段时间就去他家结账。”
“肯定是见你可爱,不忍心要钱!”何诺舟不知从哪过来,听了去,手里还捏着一片茴香干豆腐,正撕着咀嚼。
“少来谄媚,吃你的干豆腐吧!”杨之玉说。
三人在一旁围着炒菜的大锅聊天,天色暗下来,火烧云在西天上变换形状,映得人脸都红了。
锅里炒的是“爆三样儿”,用切小段的猪肠子、猪肝、猪肚配洋葱、辣椒一起爆炒,香味扑鼻,馋得人流口水。
炒菜的是二舅,他炒好放进一个不锈钢大盆里,再让打下手的装盘,特意拿出一个小盘,盛了点,递给杨之玉,说你们几个饿了吧,我炒得不咸,凑合吃两口,一会开席再吃别的。
杨之玉开心接过来,荣善衡给她拆了双一次性筷子,杨之玉说你先吃,他却夹起一小片冒着热气的猪肠子,送到她嘴边:“小心烫,吹一吹。”
杨之玉小口吹吹,忽然想起什么,脸一热,夺过筷子,转到一边才吃。
这么久了,身体还没有醒,以为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宠溺,本来她在安葬姥姥的时刻,哭得厉害,她哭着问姥姥,她该怎么办,她还爱他,可心里又害怕,患得患失的情绪裹挟着她,最担心的还是怕以后再次分开。
何诺舟看着两人样子,气不顺,开玩笑说:“咱们真是享福的一代,辛苦二舅了!要是没有长辈,我们估计饭都吃不上!对吧小玉?”
杨之玉调皮道:“谁说的,反正我会做饭,以后饿不死,你就不好说啦!”
何诺舟来劲了,小学生般逗嘴:“得了吧!你忘了上次辣椒炒肉没放盐的事了?”
杨之玉刚吞进去的辣椒洋葱差点喷他脸上,但她下意识去看荣善衡,却见他又递过来一张纸巾,笑着对何诺舟说:“之玉做的东西都好吃,退一万步,还有我呢,怕什么?”
何诺舟抬头纹皱起来:“是哈,我听说荣老师厨艺了得,怎么,不展现一下?还是看不上我们村里大灶?”
杨之玉叉腰:“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好歹他是客人……”
何诺舟努努嘴,杨之玉看过去,荣善衡已经往后厨的方向走了。
他俩跟过去。
只见荣善衡在砧板摊开一张咯吱,熟练切成菱形,又把牛肉切成细段,葱花香菜海米备好,动作迅速,确实是常在厨房练手的人。
后厨的亲戚夸他刀工好,杨之玉只仔细盯着他修长纤细、指节泛白的手来回游移。厨房是荣善衡的舒适区,他喜欢对食材变魔术。
何诺舟不得不佩服,更是助攻一句:“你要做我们东塘名菜牛肉咯吱汤,第一次做?能行吗?”
荣善衡朝他弯唇一笑,直起身子,拿着放进碗碟的食材去大灶。
杨之玉默然看着,大灶油花乱飞,蹦到他黑色衣服上和白净胳膊上,但他很快煎炒完放入清水,滋啦一下,一锅汤成型。一旁的二舅赞不绝口。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她问。
“你第一次做时,我觉得特好吃,后来在网上查完学的。”他回。
“那你第一次就应该问我。”
“那时想,这是你的拿手菜,只要你在,我就能吃上,后来我自己一个人,由于太想念这个味道,才忍不住学的。”
晚风拂面,杨之玉身上心里都在发痒,他背着手,坦诚直白的样子令人难以拒绝。
“做个饭都要名分,茶里茶气。”何诺舟在她耳边小声嘀咕。
杨之玉没好气地笑了,对何诺舟说:“拜托何博士也别这么流里流气的!”
开饭后,大家说荣善衡的咯吱汤做得地道,连挑剔的二舅都满口夸。葛金秋照顾着各个桌,感谢大家忙里忙外,表示老太太去得安详,一切顺利,小辈们的日子一定越过越好!
众人吃完收拾好,各自归家。
杨之玉感谢何诺舟,也嘱咐了几句出版的事,约了下次去基地的时间,便和他道别。
荣善衡是开车过来的,杨之玉问你今晚走吗?
他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天都黑了,说在县城的快捷酒店住一晚,明早走。
杨之玉张张嘴,硬是没说出挽留的话。
就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葛金秋突然跑出来叫住他。
“小荣,住家里去!阿姨不让你走!”
“妈你要干什么?”
“哪有你这样的孩子,人家辛苦过来,你就这样撵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