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柔妄
整个城市都很忙。
只有商宗,缓缓升起车窗, 隔绝了所有喧嚣, 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面色寻常。
梁惊水的双眼, 在静谧里湿红起来。
不知何故,她那夜从商卓霖的话里隐约猜出事实, 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觉得命运不至于对梁徽如此残忍。
那是个黄金遍地的封建年代, 明明时代在进步, 陈腐老旧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女人被认为最好的归宿就是当护士、老师, 嫁给一个医生或公务员,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公司职员。
梁徽却不甘“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带着多年攒下的血汗钱勇闯香港, 在秀场上大放异彩,给当时的时尚界带来不小的震撼。
然而, 哪怕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独立而前卫, 仍会认为把自己被强|奸的事带到警局,是泯灭人性的选择。
日记里说,她想过大声控诉,但最终退缩了。因为当时的名气。
封建时代的凝视鲜红如血,经历了这样的事,她几乎无法在群情激愤中有尊严地活下去。
于是梁徽以牙还牙的方式,一把火烧了单忌的老宅。
梁惊水回顾着日记里母亲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商宗唤了她好几声,忽如苏醒过来。
她抬眼看他,唇瓣抑制不住地打抖,她只能紧抿住。
男人的眼睛也忧心地深望着她。
没有再多的话语,却像有千言万语在彼此眼中共振。
商宗从附近药店买了一管抗菌软膏,递过来时,梁惊水这才注意到手背上被床板划破了几道口子。她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只是沉默地接过软膏,说了句谢谢。
商宗视线凝在她脸上,很淡然:“需要花些时间休整一下吗?”
梁惊水点头:“嗯,周末我想一个人待着。”
暮光里,女孩眸子清亮,直勾勾地瞧着他。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我们一定、一定会打赢这场战。”
商宗心跳不自觉加快。
望向他的目光温情如斯,被久久注视,胸口像是淌着一涧溶溶春水。
他抬起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放在唇边珍惜一吻,让她撑不住时一定打电话给他。
梁惊水再次点头。
第二个共度的春天如约而至。梁惊水涂好药膏,望向树脂花瓶中他送来的几枝应季花朵。
她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包中取出日记本,整理好梁徽当年被欺辱的相关片段,用匿名邮箱发送到了单百川的私人账户。
因为与母亲的容貌相似,以前单百川看她时总带着复杂的神情,App相关的事务都刻意避开,由助手代为处理。如果真的毫无感情,应该是连看都觉得厌烦,而不是这种隐含哀伤的疏离。
她从梁徽的日记中,翻出了许多属于他们当年的痕迹。
幸福时很幸福,海誓山盟也听得两耳生茧。可对绝大多数男人而言,终其一生只卡在爱情的浅水区,柔情蜜语信手拈来,就像一日三餐般自然,回头再问,连自己曾说过什么都未必记得。
梁徽不止一次在日记中里抱怨,单百川对她的包容心不够,她已经不下于三次表达对一件小事的不满,他依旧固执己见。
或许,正是这份难以妥协的固执,在变故之后,注定了两人感情的覆灭。
这在梁惊水预想之中。
单百川的回信在周一早晨抵达。
内容简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追究根由已经毫无意义。
梁惊水坐在办公桌前,指节不自觉地收紧。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十几年前母亲的心境——无力、愤怒,还有一种荒谬的悲凉。
梁惊水轻不可闻地嗤一声,追究逝者的根由或许毫无意义,可生者不甘心被蒙骗于鼓里,她不甘心。
她打开邮件窗口,满载情绪的文字倾泻如注,没有技巧全是感情,最后狠狠按下发送键。
空等了半个小时,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复都没有。
梁徽曾烙刻在他心底深处,若非心存畏惧,又怎会如此回避谈论。
视线渐渐濛濛,如骤雨,抑制不住的呜咽从唇间溢出。
“水水。”
梁惊水痴怔地盯着电脑,片晌惊觉抬头,与门外的商宗四目相汇。
下一刻,她被揽入温热的胸膛。
心想他大概也瞥见了电脑里那大段宣泄的文字,字字句句像在审判一个离家出走的不称职父亲,让母亲如候鸟般在空谷沙洲间用余生呐喊,得不到回响。
梁惊水泪眼氤氲:“我以为事情到这儿会有转机,结果他既不信母亲,也不信我。”
商宗轻抚她后脑勺,说:“他是在怕。”
梁惊水问:“怕?他能怕什么?”
商宗说:“因为一个误会,他放任你们母女这么多年不管,把你原本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没胆量去直面自己的过错。”
那一天,她过得既清醒又混沌,仿佛身体被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机械地推着她往前赶流程,暂时把认父这件事搁置,反正她还在单百川的公司工作,来日方长;另一部分则在心底崩溃哭嚎。
商宗驱车带她去海边兜风,车载电台播放着粤语老歌,都是内地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
进入隧道,尾灯的红光打在她脸上,五官轮廓麻木不仁。
商宗挑眼,发觉她又在看手机里的邮箱。
“还在想单百川的事?”他与她搭话:“不能好好陪我么。”
梁惊水刷新页面的手一顿,把手机熄屏放进口袋。
她好似心血来潮,说:“商宗,你会娶一个家族毫无助力的女人吗?”
“看我爱不爱她。”
“……爱的话。”
他笑起来:“为什么不呢?如果单百川的女儿不是你,是一个我不爱的女人,她再有背景,我也不会娶她。”
梁惊水也笑,说:“你不用每次都拿我当例子。”
她抬头,眺望着三月末,无边尽头的春夜。
“不对,怪我总是提那么多假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利用单总,只是想借着‘单百川女儿’的身份,爬到一个根本不现实的位置。”
出了隧道又开了一段路,梁惊水忽然指着前方一处人烟稀少的海滩,说她想下去踩踩水。
走到岸边,一尾浪拍起海风的凛冽,深蓝海裹挟着无边际的孤寂朝她卷席。
四周的光线愈发暗淡,颈后的红绳衬得她的皮肤在夜色中透出一丝蓝光。这让商宗产生幻觉,仿佛她下一秒就会随着这片海一起飘走。
梁惊水边走边抱怨:“阴森森的,不如浅水湾的海好看。”
商宗松口气:“你这样想就好。”
命运来时总是静谧无息。梁惊水偶然想起原先温煦那屋的关公像,与他提了一嘴:“你之前不常在浅水湾住,那座关公应该不是你养的吧。”
他的目光与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梁惊水才发觉他不知道这回事。
他站在海水边缘,点一支烟,眯着眼做排除法。
浅水湾的独栋在他接手之前,是亡兄商琛的住所,安奵也会时常帮忙打理。
据他所知,商琛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空间里能出现关公像这件事,必定是安奵的手笔。
到了八点,远处高楼外墙上的射灯和霓虹相继亮起,远远能看到维港的灯光秀。他们所在的位置被前方的建筑和山体部分遮挡,只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光线穿梭而过。
“真美。”她说。
商宗没懂她的脑回路:“看不全,我明天带你回半岛看无死角的。”
梁惊水装作自然地笑笑,说有些东西看全了反而没劲。
就像她一直以为的父母辈的爱情,日记里的描述多少带有美化的成分。回到现实才发现,一个早已长眠于世,另一个是个胆小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留个美好的念想。
商宗一字不落地听,把剩余一半烟蒂碾灭:“我不会当胆小鬼。”
梁惊水:“嗯?”
商宗说:“我只会觉得是我没保护好你,想办法带你走出阴影,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梁惊水愣住,睫毛扇动几下,而后搡他手臂:“别老代入感这么强,每次讲故事都往我们俩身上扯。”
商宗重新将她拉回怀中,环臂拥紧:“还不是想让你少胡思乱想点,商公解忧。”
梁惊水侧耳贴着他胸膛,聆听他如鼓般庄重的节拍,没心没肺道:“你业务这么广,干脆帮我预言一下,商公本人什么时候才能被我拐回家?”
头顶沉寂少顷,吐出两个字:“现在。”
第69章 “就戴这。”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发期, 尤其是这个时候,海上笼着一层夜雾,那种一堆琐事摆在眼前倦怠的潮湿感又霸占了梁惊水的身体。
她期待被弥补亲情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他们驱车回到天水围的时候。在路口的一盏红灯前,那条单车横飞、阴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细风一般, 儿时的片段再度卷过眼前。
2004年至2007年间, 天水围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贫困、失业、家庭暴力、非法移民, 沦为香港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三四月份的夜晚,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着灯光,雾浓了,灯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 像星星点灯。
她们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围, 把狭窄的屋子收拾整洁,对于电视中播报这座孤城的混乱新闻置之一笑, 淡而忘之。
那个在回南天里赶着通告,还得亲力亲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 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 梁徽是幸运的, 赶上了时尚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 梁惊水也是幸运的, 在学校和职场顺风顺水,还攀上了一个眼里只有她的高枝。
可梁惊水一直到回旧居时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门出来, 想要劝说商宗回浅水湾睡。
男人站在阳台抽烟, 雾霭沉沉里,他对着星星点灯般的公屋高楼, 捏着一张相纸,眼波温柔。
商公还真被她拐回来了。
正巧他抽完烟, 问她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吹风机功率小,梁惊水擦着半干的头发:“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风吹得惨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惨的那一个。”
商宗看她往沙发上一躺,像个大爷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着接过毛巾,在她湿发间轻轻揉动。
梁惊水跟他较真:“光是从这里打过来的,你脸部的阴影在这儿。然后,这个色块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没错,那是你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