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柔妄
或者说,两人都超越了原先的期待。
“走,夜宵时间,顺便带你散散心。”
事后,商宗开着跑车带她出门,停在一家大排档前。
梁惊水对他的饮食习惯不甚了解,以为他只去高档餐厅,没想到出乎意料,有钱人也挺接地气嘛。
宵夜文化在香港根深蒂固,凌晨一点,旺角的大排档烟火正旺。
座位有限,他们和一桌电视台下班的打工族拼桌,梁惊水认出有几个是TVB的艺人。寸土寸金的地方,艺人们毫无明星架子,没有保镖,没有助理。聊到兴起,他们反过来夸她的T台秀,说灯光一打,简直神仙落凡尘。
商宗听他们越夸越起劲,让伙计撕了一页茄哩啡纸,点单用的,他望着话最多那人,煞有其事地皱皱眉:“签完名可以收声未?”
那语气正常得很,梁惊水没完全听懂粤语,直到对面一排人脸色都变了,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桌下膝盖敲敲他腿。
喂,还吃不吃了。
商宗扯唇满不在乎,说:“苍蝇多到我心烦,不在这吃了,带你去别的地方。”
那可是11月,苍蝇都冻没了,他嘴上倒是挺热乎。梁惊水不知他这股火从何而起,但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
他们去了另一家“镬气十足”的大排档,几碟炒蜆、椒盐九肚鱼配冻啤酒,边吃边吹水。
吃饱喝足,商宗包了百老汇戏院的VIP厅,带她坐在最后一排。
看的是3d版的《奇异博士》,一部文戏多于动作的漫威电影。梁惊水被那件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红披风逗乐,笑倒在商宗肩上。
厅内银幕光影流动,后半段剧情无人记得,因为他们在月相沉降的黑暗里接吻。
怎么说,那个夜晚妙不可言。
以至于后来在浅水湾的影音室看了很多电影,氛围再好,也不及那次心血来潮的动人,总觉得缺点火候。
11月的工作量明显减少,她知道是那个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没揭穿,夜宵吃了不少,体重回溯,连经纪人张知樾再见她都说她珠圆玉润,像个年轻的富太太。
总归回忆起来,是春风般滋味。
梁惊水翘翘嘴角,对程雨晴说:“别啃草了,午休还有两小时,我带你下馆子,把那个情路坎坷的丁濯和我师妹一块叫上。”
结果是四人旷了一下午班,低头站作一排,被主管口头警告。
梁惊水怎么说也算个小领导。主管狐疑道:“香港那边工作很随性吗?怎么去一趟回来跟被夺舍了一样。”
师妹喝了点酒,看主管的眼神别样迷离:“有商先生撑腰,随性点不是正常吗,主管您就通融通融我师姐吧。”
她一步走歪,在众人面前失衡。
主管一边扶一边叹气。
总裁特助敲门没人理,推门进来先被酒味冲了一脸,看见主管的举动,脸色微变:“大白天的你干什么?”
主管双手举起,叫苦连天:“我什么都没干。”
特助简单了解闹剧情况,蹙眉瞥了眼桌后的梁惊水。她穿了条黑色喇叭裤,交相点地,两只手埋在口袋里,站得松松垮垮,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这让特助怀疑她究竟还想不想干了。
他不动声色地撇开脸,提了已到下班时间,梁惊水以外的人可以先走。
几道担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视若无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特助掩上了办公室的门,后来那扇门被单百川推开。
单百川看她明快地笑,好像早知他会来,踟躇了片刻,说:“水水,我想和你说几句。”
梁惊水唇角的笑敛了些:“单总,您叫我什么?”
“……”
“我是员工您是老板,这样不合适吧。”
“你在跟我置气我知道,这几天我也仔细想过了,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梁惊水二话不说,从包里翻出日记本丢给他。
“最后一页。”
斜阳将茶杯的影子映在桌上,杯沿的弧度像半张开又合拢的嘴,欲言又止。
梁惊水挪动茶杯,直到影子膨胀,变成一个胖墩墩的椭圆,她说:“这页就够了,不用往前翻。”
于是单百川指尖微滞,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回桌面。
室内禁止吸烟。他直接当她面点上了。
梁惊水发现他这人挺藏得住事的。凡是听见和梁徽有关的事,脸上静得像一坛死水。
她声音温和:“爸。”
单百川在烟雾间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弯下腰,肋骨和喉咙都有点疼,窝囊地抬手示意她稍等。
只能说她掐准了节奏。那天兴许是被那页竖直凛然的字迹刺了一下,梁惊水这直白的话让人难以招架得住。单百川虚脱地撑着桌角,实在没精力跟她争辩什么。
他每隔一阵便轻咳一声,说话声音嘶哑。被层层情绪压得心烦意乱。
“我这个人疑虑多,能走到今天也是因为如此避开了很多问题,但刚才提亲子鉴定,不是因为我不信你。”
“行了,虚的就不谈了,我们谈点实在的。”
梁惊水扬起唇角,一个不太需要调动肌肉的笑,“此时此刻,请问单总,您把我当什么人?”
单百川很久没动静。
过了一会,他退后站直,小心翼翼地启齿:“我和梁徽的女儿。”
天光降下来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梁惊水拿起日记背过脸去,脸色苍白得像水母般透薄,仿佛熬不过下一次日出。
她沉默地将本子收回包里。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了细细血滴子,舌尖一碰尽是铁腥,夜色里谁也看不清。
她无心上演“父女情深”,径直离开办公室。
太迟了。
单百川心知补救已无意义。那天晚上,他发布了一则官方公关声明。
并在当月下旬的商业场合中回应:“我与梁惊水女士确系直系血缘关系,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此事因个人与家庭原因,过往未曾公开。在此,也恳请各界尊重她的隐私,不作过度揣测。”
没人知道总裁整整一个月未现身公司去了哪里,但大家清楚,这应该只是个前奏。
七月,香港台风前夕,邮轮在晦暗的海面上航行。梁惊水脸颊被热气吹得发烫,满心愉悦地站在甲板上,眺望南国岛屿在海平面上渐渐浮现。
从江南码头坐邮轮到香港岛约需三天。
她开了视频会议,和商宗重温《花样年华》。
这一次比初看时坦然许多,甚至还能望着屏幕里正襟危坐、实则在工作中摸鱼的掌舵人,学电影里苏小姐的语调问他:“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
窗外飘着茫茫细雨,海天被冲刷成灰蓝色。信号卡顿,她调大耳机音量,辨认出那句话——“整艘曙光号都听你指挥,你说去哪,我就让它往哪开。”
霸气的宣言被切割成鬼畜音轨,她一时没忍住,笑得气氛彻底跑偏。
梁惊水时常在想,等到那张船票过期,他们是否已经走遍世间的山川海洋。
三年,他们的交集,实实在在只有三年。
后工业时代的资本浪潮直冲而下,三年间从短视频崛起到电商直播风靡,共享经济从繁荣到瓦解,人工智能和5G技术加速落地,适者生存,改变从未停止。
梁惊水更多是从路边一夜就凋谢的鸢尾,金钟一天就被涂掉的街头涂鸦,中环海滨挂不到半周的快闪展牌里,感觉到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
商宗在她身后,且徐且行,步步相和。
她时不时回头。
那张年轻的面庞明净无垢。
这个世界好像越来越快了,每逢一些时间的锚点,商宗从未迟疑,稳稳地跟在一个叫梁惊水的姑娘身后。
“若时光倒流,你会像这样看见我,” 他的温情千年如斯,“向前走,我的影子永远在你脚下。”
正如电影里所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2019年,梁惊水前所未有的轻松,上一辈的心结已彻底解开。
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与商宗相爱。
第78章 在午夜之前,她决定嫁给他。
维港的海介于湛蓝与墨黑之间, 天顶是高楼,脚下是人海。
梁惊水感觉自己像在一部抽帧的电影里。
她下船前向服务台要了一张旧版纪念船票——红色硬卡纸的票面上,字迹尚未褪去。航线:香港→新加坡,1997年6月30日, 登船时间是午夜, 票根部分的撕线完整无损。
客务经理说:“这张票是香港回归前的老款式, 您看右下角盖了‘逾期作废’,说明它当时无人兑换。”
1997年的渡口,有人上船,有人下船。
有人手里攥着新印的身份证, 也有人眉头紧锁, 目光落在一张尚未使用的船票上。本欲在交接前离去,最终停步于潮声呢喃的维港长夜, 想看看这座城将走向何方。
那年的夏天,港督府降下最后一面米字旗, 五星红旗与紫荆区旗冉冉升空。
梁惊水出生在蒲州, 自幼便随母漂泊南下, 她对香港最深刻的印象, 凝于那句“云山万重客归迟, 天涯空自忆相思”。
这座城是她的第一站。天井里晾衣翻飞,湿漉漉地挂满一线天的阳光。老太太推着菜篮车从湿货市场归来,街坊在公屋楼下支摊叫卖, 士多店的玻璃柜前挤满放学的孩子, 生活在天水围层层叠叠地展开。
商宗带她踏入第二站,同一座城。
她站在那些玻璃房子内, 看着童年熟悉的街景缩成远方微光,大部分时间, 映入眼帘的都是彻夜不眠的海港。
刚踏出办公楼,车已在外静候,或四座GT,或两座超跑,商宗就坐在她身侧。
他们的目的地无拘无束,好像成本从不在考量之内。
商宗立于码头的浮桥边,两手插口袋,短发被吹得翻飞,眼神藏在风里。
南中国又有了台风将至的征兆。
他三两步走来,梁惊水觉得他是西洋影画中的角儿,生来一双忧郁的眼睛,眼神却深情如海。朝她笑时,快乐感如金铃在她身体里摇颤,有一刹那的搐搦。
他们有一个月没有见过面。
梁惊水在风里抱着胳膊,也向前走了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