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溪阿柠
工厂近期效益低迷,裁了一部分日结零时工,这些人退掉了广州的租房,准备回老家。他们在广州城已经居无定所。
火车时刻表大规模飘红,人群却源源不断涌入站内,数量达到远超承载量的三十万人次。政府派遣武警官兵协助维持秩序,为滞留旅客提供救援,广州政府呼吁大家就地过年,在站外拉起宣传标语。
-“广州也是你的家!”
-“在广州过年,温暖在身边!”
-“携手共度,喜迎新春!”
梁世达接到梁兴华的指示,春节待在广州,组织无法回家的正晴员工,在厂里过新年。梁世达过了半辈子公子哥的生活,让他与工人一同过节,内心不大情愿。
周惠宣劝道:“特殊时期,你忍忍。广州工厂的销售订单问题频出,人心涣散,梁董事长让你留守,肯定有他的道理。”
梁世达听不进去,一摆手,找秘书订回申城的机票。然而当下一票难求,在梁兴华再三叮嘱下,他捏着鼻子同意了就地过年的计划。
广州出差只带了周惠宣。梁世达看着一副领导腔调,其实只懂嘴上指挥,对具体操作的可行度把握不准确。周惠宣倒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
还碰到一位老朋友,金羽布业的陈俨。陈俨公司的生产大本营就在广州,得知有灾情,他第一时间飞来亲自坐镇。
远在广州的周惠宣,无暇顾及女儿没上节目的“失误”。
岑依洄对灾难的严重程度尚不知情,只暗自庆幸逃过了母亲的责难。
等到道路疏通,正晴广州工厂重新投入生产,万事进了正轨,梁世达和周惠宣才一起返回申城,那时法定意义上的春节假期已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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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寒假,依洄受伤的脚踝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跳舞的日子里,她半躺在客厅沙发,捧一本物理强化册刷题。这是向梁泽要来的参考书。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休养到开学,医生批准岑依洄适度恢复舞蹈训练。
岑依洄的右脚好久没踏上地面,高兴得去踩医院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体会脚踏实地的感觉。
“妈妈,我暑假打算报一个法语全日班。”岑依洄像个小孩,在鹅卵石道上平举双手练走路,“法国的舞蹈学校好多都有语言要求。”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岑依洄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周惠宣立刻关了手机屏幕,然而嘴角的笑意,来不及收住。
岑依洄摸不着头脑:“妈妈,你笑什么?”
周惠宣的面色灿烂,嗓音透着开朗,整个仿佛被某种情感滋养着,看着柔和许多。她拉着岑依洄的手臂离开鹅卵石道:“法语是要学的。等你上了高二,就找合适的留学机构,帮忙筹备申请材料。”
岑依洄观察母亲的笑靥,福至心灵,问:“上一年,那个算命的胡继白先生,说你和梁叔叔适合下半年结婚。是不是好日子定啦?”
周惠宣顿了下,“还没有,再说吧。”
“好吧。梁叔叔最近很忙,早出晚归,我好久没见他人了。”岑依洄自顾自说话,没注意道周惠宣突如其来的沉默,“妈妈,如果你们注册结婚,我要喊他爸爸吗?感觉叫不出口,好奇怪啊,算了算了,还是不改口了……”
风轻轻拂过,撩起周惠宣的额前发丝,她眯着眼睛,凝视女儿练习走路的背影。
有一瞬间,周惠宣想喊住岑依洄,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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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下半学期的课程,难度明显高于上学期。
岑依洄与内地教材彻底磨合完毕。经过连日补习,考试排名节节上升,还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她有点骄傲地想炫耀一下,但找不到机会。
一个月里,大半时间都是她独自吃晚餐。
自打过完年,正晴集团的股价线走势大幅下跌,持续低迷,董事会急得三天召开一次会。梁兴华身体不好,本来是半退休状态,如今从早到晚坐阵公司,梁世达也是如此。加班到深夜偶尔才回家一次,第二天又早早离开。
坊间传言,正晴资金链断裂,缺了个大窟窿填不上。但是正晴的公关,当天下午就发辟谣声明,说公司财务状况健康,一切运营都正常。
岑依洄曾问过梁世达。
梁世达笑眯眯地回答:“你才多大,操心这些事干嘛。正晴上市一年不到,财务能有什么问题,媒体就爱捕风捉影。我最近是因为业务调整才加班,过段时间就轻松了,到时带你和妈妈去度假。”
岑依洄不懂商业逻辑,但选择相信梁世达。
奇怪的是,没有工作任务在身的周惠宣,也愈发频繁晚归。
岑依洄多嘴问过一次。周惠宣轻描淡写,声称约了陪朋友聚餐。岑依洄望着母亲大包小包的购物袋,不禁有些佩服她的社交能力,在短期内,就能交到好几个一起逛街购物的好朋友。
不像她,来申城大半年,除了季霖,还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同学。
岑依洄在人际关系方面没有喜报,但新学期的期中考试有特大好消息:全科目总成绩突破性地窜到班级中上游,第15名。
班主任在课堂上表彰她的进步,提了一句,说对于以舞蹈为主的艺术生而言,她的成绩已经算顶尖。
岑依洄正是爱听夸赞的年纪。携抱期中考试试卷带回家,让周惠宣家长签名。张姨劝她上楼睡觉,岑依洄强忍着瞌睡劲,揉眼睛打哈欠,硬生生等到凌晨,终于把周惠宣等回家。
“妈妈!”
岑依洄穿着长袖长裤的缎面居家服,捏着卷子迎到门口,见到周惠宣的打扮,忽然愣在原地。
长袖针织连衣裙,腰部和臀部紧身涉及,极好地展示姣美曲线。一双黑色细高跟,衬得双腿又白又直,大地色系眼妆搭配酒红色唇釉,令周惠宣看上去有种刚从名利场出来的精致冷艳。
母女对望的画面,像是在透过时间照镜子。
岑依洄从外貌到身形,几乎一比一复刻母亲,在可预见的将来,甚至比母亲更有吸引力。唯独性格天差地别。
周惠宣放下手提包,弯腰坐在玄关换鞋,瞥见岑依洄的试卷,“下次别熬夜。需要签字的卷子,留在茶几上就可以。”
“哦。”岑依洄递上一支黑色水笔。
周惠宣似乎心情不错,耳朵还挂了一副造型夸张的镶钻扇形耳环。周惠宣探手取笔的瞬间,岑依洄闻到一股浅淡的古龙香水味。
她鼻尖轻嗅,那股香水味,确实来自母亲。
香味大约在母亲身上已停留许久,消散到只剩一抹携带雪松和琥珀的木质尾调。这样的味道,理应属于某位成熟男士。
梁世达平日不喷香水。
岑依洄愣在原地。梁家客厅挑高,水晶灯的光晕从她头顶流泻,她沉在寂而静默光里,像一尊刚化冻的雕塑。
周惠宣低头,迅速签下名字。递还试卷后,她动手拆耳环,同时眼神示意岑依洄,早些上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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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劳动节前,官方发布了一首北京奥运会主题曲,《北京欢迎你》。
申城的幼儿园到大学,不约而同举办奥运主题的宣传庆祝活动。明诚高中别出心裁,录制一个师生合唱MV,放在官网,顺便当作明年的招生宣传。
岑依洄从香港转校而来,顺理成章被选为合唱一员,作为两岸三地大团结的象征。
明诚高中湖滨两岸,大片茂密樱花连成一团粉云。阵风吹过,花瓣如急雨,洋洋洒洒飘入河道。樱花树旁的绿荫地,师生排练走位。
当时大街小巷到处播放《北京欢迎你》,无需刻意记忆,听到调子,就能自然而然接下一句。
周末的晚上,岑依洄仗着家里长期没人,将扬声器搬到书桌上,反复播放她那句唱词:“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流动中的魅力充满着朝气。”
放到第十遍,房门响起一阵咚咚声。
梁泽的声音冷到像要把她从窗户扔出去:“岑依洄,你还要循环多少遍?”
岑依洄按下停止键,打开房门:“梁泽哥哥,你怎么回来啦?还没放假呢!”
“学校没课,提前回申城。”梁泽嗓音带着慵懒惺忪,“本来在补眠,被你的音乐吵醒了。”
申城的天气渐渐变暖,岑依洄在卧室只穿了无袖的吊带睡裙,大截小腿露在外面,乌黑长发披肩而下,顺滑地垂落肩头。她好像比刚来梁家时长开了一些,但说不清具体哪里有变化。
梁泽望着岑依洄过分青春洋溢、如春光绚烂的脸蛋,心头默默计算了一下她的年纪。才十六岁。
“梁泽哥哥,你假期在申城待几天?”
“打算待……”
梁泽尚未把话说完,楼下客厅忽然爆发一阵剧烈呵斥声,梁世达扯着嗓子大喊:“周惠宣,你给我好好解释!”
岑依洄神经一紧,抬步要冲下楼,一条手臂忽然横在她面前。
梁泽下巴轻抬:“你进去披件外套,我跟你一起下楼。”
第14章 假如 岑依洄不太情愿:“是和你的新男……
岑依洄拿了件浅褐色长风衣,一边步履急促地下楼,一边抬臂伸进袖管穿外套。梁泽跟在她身后。
愈靠近,争执声愈发刺耳尖锐,吵架声中频繁出现“陈俨”的名字。岑依洄慢下脚步,紧紧握着栏杆。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周惠宣的侧脸疏冷高傲,对面的梁世达面红耳赤失态许多,他食指戳在周惠宣面前:“你跟陈俨断了,我就不再计较。”
周惠宣眸光闪烁一瞬,似乎是讶异他的那句“不再计较”。
“世达,我本想等到正晴的状况稳定后再坦白。既然你已经知晓,那现在把话说开也好。”周惠宣眼尾勾了上翘的黑色眼线,显得沉静而又决绝,“我们分手吧。”
梁世达近日工作不顺,眼睛密布着红血丝,他握紧拳头,上前了一步:“早就有人告诉我,说你有钱就跟谁,我还不信。”
岑依洄脑子一热,看到梁世达逼近母亲,想也不想疾步冲上前,挡在母亲面前。
梁世达和周惠宣具是一愣。
“依洄,你回房间。”周惠宣反应很快,她抓着女儿的胳膊,用力往边上一扯,推着她的背脊赶她上楼。
梁世达望着倔着不肯上楼的岑依洄,冷笑道:“你敢做出做这种事,还怕让女儿听到吗?依洄,以后长大别学你妈,朝三暮四,薄情寡义。”
“你少跟依洄胡说八道。”周惠宣强势地揽着岑依洄肩膀上楼,上了两级阶梯,转身宣布,“我们明天就会搬走。”
从香港搬到申城,再从梁家搬到不知何处,选择权从来不在岑依洄手上。
岑依洄眼睫微敛,望着坚硬光滑的大理石台阶,被母亲揽肩膀的力道牵引着上楼。擦身而过时,视线范围内出现梁泽的鞋,但她始终没勇气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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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惠宣在正对黄浦江的五星酒店开了一间行政套房。有一间客厅,两间卧室。
岑依洄潦草地瞥了一眼窗外,对岸摩天大楼巍然排列,广阔的云影在玻璃幕墙上徐徐流动。她兴趣缺缺,放下怀里的小香猪储蓄罐,继续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
周惠宣双手抱胸,立在她身后:“从早上开始,一句话也不和我说,你准备一直当哑巴?”
岑依洄合上行李箱,砰得一下,深吸一口气回头,“妈妈,你不是和梁叔叔订婚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个好人,帮我找舞蹈老师、帮你买很多衣服珠宝,还……”
周惠宣皱了下眉头,打断:“你要代他和我算账?”
岑依洄憋着闷气无言以对:“只是觉得梁叔叔说对了。我们在正晴出事的时候离开梁家,薄情寡义。”
“依洄,我有教育过你做人要有情有义吗?那样容易吃亏。”周惠宣不以为然,“你年纪还小,不懂事,我只是目标明确,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岑依洄说不过她,低头收拾舞裙,又开始装哑巴。
周惠宣走近,望着气鼓鼓的女儿,五指柔和地从她发丝间穿过,“梁叔叔确实是个好人。但从广州的事情上,我看得出,这人工作能力一般。正晴现在出了大问题,按照目前经济形式,短期绝无好转。”
岑依洄没忍住:“所以,正晴和梁叔叔没有价值了,你就抛弃他们吗?”
“抛弃?”周惠宣发笑,“我当初带你来申城,确实抱着和他结婚的心思,但算命的一句话就把事情搅黄了,能怪我?既然没结婚,那就是相互选择阶段,谈不上出轨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