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溪阿柠
“总是你有理。妈妈。”
岑依洄把自己关进房里,直到晚饭,也不肯出门。
五星酒店的服务周到,无需操心丁点琐碎事。工作人员准时上门收干洗衣物,隔天熨烫平整放在床头。保洁每天按时打扫卫生,补充供给。
岑依洄放学后,每天回酒店餐厅挂房账吃饭,持续了两周,她便厌倦了这些美味但雷同的融合料理。于是该去探索学校周边的美食小店。
陈俨邀请过岑依洄,想安排一次正式见面,岑依洄每回都找理由推拒。
事不过三,陈俨可闲工夫讨好一个小女孩,他的生意正逆着经济大环境蒸蒸日上。电话里,陈俨炫耀自己的业绩,顺便提到梁家的正晴,说梁老爷子从银行贷不到款,四处求人办事。
岑依洄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坐在客厅书桌前,看着一本物理讲稿发呆。这本书原本属于梁泽,岑依洄借了忘记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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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天气转暖。
昏昏欲睡的午后,岑依洄胳膊肘支在课桌上打瞌睡。教英语的孙倩秀老师,据说以前在华盛顿上学,发音带了儿化音的圆润,让人更犯困了。
孙倩秀望着讲台下一帮不在状态的学生,用记号笔背面,敲了敲白板:“打瞌睡的都自觉点,站起来听课。”
话音刚落,讲台上的手机响起“喵喵喵”的恶搞猫叫铃声。
后排男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这道声音仿佛有传染性,瞬间点动全班哄堂大笑。
孙倩秀按断电话,欲盖弥彰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忘记静音了,我们继续看下一篇阅读理解。”
台下一阵带着躁切的刷刷翻书页声。
手机再次来电。孙倩秀疑惑了片刻,还是伸手选择挂断,然后快速给对面回了条消息:“我在上课,等会儿回电。”
“同学们,这篇阅读理解大家的正确率还不错,除了最后三格,现在请看……”孙倩秀的话音顿住,眼神犹豫地看着桌角的手机。
底下学生嚷嚷不停。
“老师,你快接电话吧!”
“万一有急事。”
“接吧,老师。”
明诚高中校规严苛,教学期间不准任课老师使用手机。孙倩秀平日谨遵校方规定,今天不知怎的,心脏急切跳动,直觉告诉她,必须要接电话。
于是按下接听键:“喂,爸,我正在上课呢。”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话,孙倩秀瞬间愣在原地,眼神犹如被抽空了思想般空洞。
教室底下窃窃私语,孙倩秀充耳不闻。挂断电话,她一时间忘记组织语言,望着满教室好奇的眼神,匆匆道:“抱歉,老师有事离开,等下请隔壁班的李老师来代课。”
学生们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没过几分钟,满脸凝重的李老师踏进教室代课,在诡异又安静的气氛中上完下半节英语课。
下课后,后排偷玩手机的男生惊诧地叫起来:“有地震!”
“哪有地震?”旁边的男生嘘他,“我看是你前桌在抖腿。”
“不是,我是说孙老师的老家,”男生把手机突发新闻页面转向同学,“地震了!”
同学们涌在小小的诺基亚手机屏幕前读那条快讯。
教室闹哄哄,岑依洄彻底清醒了。
这些平原地区长大的孩子没见识过大地震的恐怖威力,只有一个模糊概念:地震来了,房子会晃动。
岑依洄从抽屉中翻出下节课堂的书本,抬眼瞥见白板边上的电子日历。
此刻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3点21分。
大约一小时前,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大地震。山体合并崩塌,震中区大量建筑物损毁,数万人顷刻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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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师半个月没来学校。
《新闻联播》每天跟进灾区救援工作,画面里碎石瓦砾遍地,受困人员在断垣废墟中呼救,医疗人员一批批赶赴现场,明诚中学也向师生展开大规模募捐动员。
十六七岁的高中生,一个个在教室里抹眼泪。岑依洄吸了吸鼻子,取出她小香猪储蓄罐的一半存款捐给灾区。
而另一半——她放学后背着周惠宣,独自坐车到梁家。
住了大半年的地方,她记得庭院每一棵玫瑰树的形状。可惜玫瑰树最近无人修建,枝桠和叶子生长得肆无忌惮。
岑依洄背了与她身型极不相衬的巨大双肩包,在梁家门口徘徊踌躇。
熟悉的黑色跑车毫无征兆地隆隆驶近。
车主显然也看到了她,伴随车轮胎呲啦的摩擦声响,跑车停在岑依洄身旁。玻璃窗降下,梁泽平静的脸出现在眼前。
一段时间不见,两人在关系上,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岑依洄握紧背包袋子,局促半晌,叫了声“梁泽哥哥”。
梁泽微点头。
“我来还你参考书。”岑依洄浑身不自在。
“留给你吧,我用不到。”
眼看车窗再次上升,岑依洄情急之下伸手挡住车玻璃:“除了参考书,我还有其他东西要还。”
虽然不是梁世达的亲生女儿,但当初梁世达爱屋及乌,给周惠宣花钱如流水的同时,也没忘送岑依洄礼物。大多是贵重的金属饰品,岑依洄没戴过,梁世达开玩笑,说让她好好锁在保险柜,等他和周惠宣办婚礼那天,全戴上。
梁泽闻言,道:“你自己去跟二叔说吧。”
“叔叔应该不想见我和妈妈了,他已经删除拉黑我的号码。”岑依洄从大书包中,拿出一个大袋子,“梁泽哥哥,麻烦你替我转交给梁叔叔,想如何处理,都由他决定。”
正晴资金链吃紧,梁兴华和梁世达整日不着家,到处找关系借贷款。仓库有一批积压的毛毯、床毯等纺织物资。按照梁兴华的意思,先全部捐给灾区。
梁世达曾提出反对意见,但架不住梁兴华的命令。
公司人手不够,梁泽周末从北京飞回来,协助仓库清点捐献物资。等到半夜,梁世达才应酬回家,他喝得醉醺醺,进门就倒在沙发上揉太阳穴。
梁泽想了下,还是如实汇报:“二叔,下午依洄来过,把你之前买的东西还回来了。”他指着桌面的袋子,“你看一下吧。”
“首饰没多少钱,也就值个十来万。”梁世达随手拨了拨,懒得打开细看,“补正晴的窟窿简直九牛一毛。”
“我打算处理掉跑车。”梁泽说,“折下来应该能有三百多万,有了现金流,能缓一阵。”
“卖车?再说吧。”梁世达起身上楼,“哦,对了,依洄还来的那堆东西,麻烦你帮忙处理掉吧,我不想看见。”
梁泽答应下来。
他打开袋子,发现最底下还躺着岑依洄的小香猪储蓄罐。小猪头顶那块“妈妈&依洄-买房基金”的亚克力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祝正晴一切顺利”。
打开储蓄罐底部的盖子,一沓百元现金掉了出来。梁泽数了数,总共一万三千四百港币整。
对于高中生而言是笔巨款。但若想在香港买房,大约只能买一平方尺。若想用这笔钱解救正晴,更是杯水车薪。
脑海中浮现岑依洄在梁家门口的模样,看着纤瘦柔弱,却背了那么大一只书包。
梁泽忽然想,假如岑依洄按照原定计划,真正成为他名义上的妹妹,好像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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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依洄存了好多年的买房基金,连带储蓄罐全送出去了,一切从零开始。
她窝在浦江边高级酒店的沙发里,盘算着找时间与母亲认真聊一聊未来计划。
母女俩未来是在申城安居,还是一起回香港。
尚未寻到合适的机会与母亲聊计划,周惠宣却在她期末考试那天,特意在校门口接她放学,说要带她去饭店。
到了包厢门口,岑依洄不太情愿:“是和你的新男友吃饭吗?”
“不是,陈俨最近在出差。”周惠宣牵着岑依洄的手进包厢,在门口,无端地顿了片刻。
岑依洄从母亲的眼神中,第一次读出犹豫不舍,她以为周惠宣永远不会有这种脆弱的情感。心中升腾起异样不安的恐慌,岑依洄注视着母亲推开包厢门。
看清餐桌中央的人时,她瞬间僵在原地。
岑寅跃,她的父亲,法律上判给的抚养人。
他正微微笑着,拉开椅子起身,“依洄,你长大了。”
第15章 告别 岑依洄低下头,掰断手机卡。……
岑依洄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惠宣:“妈妈,今天安排这顿饭,是什么意思?”
“依洄,你听我说。”周惠宣抬臂,试图将女儿拢近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不在申城。你还在读高中,需要人照顾。”
“一段时间是多久?”岑依洄刨根究底,“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你要去哪里?”
“我不确定,依洄。”周惠宣冷静宣布,“你暂时得跟你爸爸生活。”
“又是这样!”岑依洄甩开母亲手臂,气势汹汹控诉,“你每次都是直接通知我,从不给我选择机会。”
可她到底才十六岁,愤懑很快化为翻江倒海的委屈,嗓音渐弱,忍不住溢出哭腔。
岑寅跃望着多年未见、已然陌生的女儿,脑海中还是她儿时被老师逼着边哭边练芭蕾的模样。他客套地起身打圆场,让母女俩先内部统一决定,再坐下一起商量。
满桌鲜灵灵的菜,一筷未动,就让服务员撤了下去。
周惠宣深知岑依洄听话懂事的性格,等她哭累了,牵着她回到下榻酒店。
红色制服、戴白手套的门童拉开轿车后排门,一眼注意到眼睛浮肿的少女。少女微微颔首,似乎在走神,经母亲提醒才下了车。门童认出,眼前两位是行政套房的长包客人。
“周女士,陈俨先生刚才来找你,正在一楼廊吧等候。”门童抬臂指引,“这边请。”
岑依洄看到母亲又要伸手牵她,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手一缩躲开了。被拒绝的周惠宣显然同样诧异。
这栋酒店位于黄浦江畔的核心地带,文艺复兴风格建筑外观一时让人分不清是在申城,亦或伦敦纽约。诸多游客在酒店门口拍照留念,门童习以为常。周惠宣无声看着女儿,岑依洄与她对视,涌动的江风吹来游客们的欢声笑语。
“惠宣,依洄,你们站在酒店门口干嘛。”不知何时走出旋转门的陈俨,眼神快速掠过岑依洄沉默的表情,“回房间聊吧。”
岑依洄率先移开目光,闪身进入酒店。
门童目送少女的背影踏入酒店大堂,她走在水晶流苏吊灯下方,像一个瑰丽将醒的梦。
进了行政套房,三个人坐在套房的会客桌,架势仿佛有一场商务谈判。岑依洄已经冷静下来,她语气平和地打开话题,只是混闷的嗓音泄露了刚才的情绪失控:“妈妈,你要去哪里?”
“洛杉矶。”周惠宣顿了顿。
岑依洄瞥了眼陈俨。那个男人的眼角眉梢透露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精明气,她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美国那么远,什么时候回来接我呢?”
周惠宣嘴唇张开,却迟迟说不出具体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