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三娘
踢踢跶跶的脚步声安静地响在楼梯上,好像在这矇昧的灰蓝色的穹顶下被放大了,形成回响。
月亮明明也不怎么大不怎么亮,却牵着她心里的潮汐。
是自己做贼心虚吧,不然怎么会担心被人听到。
怎么就有了跟他在这样的深夜并行着的机会?都找不到命运有条理的轨迹。像冒名顶替了谁。
“你会把我们喝酒的事告诉阿姨吗?”少薇没话找话。
陈宁霄勾了勾唇:“不会。”
他跟司徒静没有熟到这程度,他们的话题总在固定的狭窄地带。
“你今天选helloKitty,是因为我吗?”
“我选了有什么用,难道不是司徒薇说了算?”陈宁霄的反问四两拨千斤。
少薇一想也是,遂更认定自己居然送了司徒薇最心仪的礼物。那感觉很奇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她觉得自己从此可以为司徒薇赴汤蹈火。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上了车,深夜里,连车门关上落锁的轻咔声都很不真实。
“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少薇突然说。
陈宁霄笑了笑,微回过眸瞥她一眼:“还可以更厉害一点。”
什么扔垃圾、整理纸箱、按头背锅之类的事,陈宁霄没提,她也没提,并不知道他的目睹。
车子一直开到了城中村最靠近同德巷的路口,下车前,陈宁霄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拨开中控储物箱,从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被白色雪梨纸包着的物件。
“给你。”
少薇接过,感觉轻轻的,“什么?”
“买东西送的。”陈宁霄轻描淡写,也不说为什么给她,可能就是随手吧。
少薇心底一动,问:“能拆吗?”
陈宁霄失笑:“当然。”
少薇的右手掌心托着那个东西,左手拆开它上面的雪梨纸,一层层,褶皱的轧纹,像剥开一朵粉白色的夹竹桃。
夹竹桃的花蕊露了出来。
那么正正好好,是一只崭新的、正版的、蓝色的史迪仔。
第20章
从没人问过少薇为什么书包上会挂着一个史迪仔,料想是谁不要了送的,或参加活动抽奖来的,她也没别的装饰物,就一直这么挂着呗。她真看过史迪仔的动画电影?不会吧。这么穷,又占着学校的勤工俭学名额,连看电影都成为道德问题。
少薇定定地看了这只史迪仔很久,又伸手拿起自己书包上褪色发白的那一只。一新一旧,但都在龇牙咧嘴。
她牵了牵唇角,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陈宁霄。
“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算不上。”
“好吧。”
“别太当回事。”
“嗯。”
他仍旧是要送她到家楼下的,毕竟已经凌晨一点。并肩走了一会儿,少薇垂着脸默默微笑道:“你好像很怕我把你当回事。上次也说过差不多的意思。”
“不是针对你。”
“你是不是觉得,”少薇定了定神,“我们穷人,尤其是穷养长大的女孩子,眼皮子浅,总像个快溺死的人,一碰到稍微点的好意就不顾一切地想抓住,像水鬼缠人?”
他们怕被缠上,怕自己的举手之劳被他们当作报恩纠缠的借口,所以总在说别放在心上。但如果你真的完全没放在心上、受之坦然,那多半又会被啧啧两句没良心。
当一个懂分寸的穷人很难的,因为这分寸方圆由有钱人说了算。
“我不会的。”少薇仰起脸,在路灯下雪洞蓝冰一般地清冷,“只是很谢谢你。”
陈宁霄两手抄进裤兜,偏着下巴注视少薇。
过了半天。
“这位简爱小姐,”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两点了,睡饱了才有力气进行批判和自我批判。”
少薇:“……”
被他这么四两拨千斤地一对待,她也笑了笑:“好吧,那我上楼了。再见。”
陈宁霄叫住她:“工作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少薇其实心中的秤已有偏颇,既然问了,索性讲白:“我想……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方便。”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干脆利落的一句。
“但这样会鸠占鹊巢。”少薇不愿让他为自己为难:“本来是别人的机会……”
陈宁霄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淡淡道:“从来就没有鸠占鹊巢。”
期末考是全市联考,师生家长都很重视,所有人都提起了一百二十分的专注。少薇却没想到这消息连宋识因都知道,那日他打电话来,叮嘱她好好备考。
宋识因此前乘车来学校接过她几次,很守规则地停在第一次少薇让他停的地方。总归也是会被人目睹到的吧?少薇无法确定,也顾不上。
其实宋识因接她过去也不干什么,就是看她写作业,然后问她些学校里的日常,请她喝两杯红酒,顺便教她品酒之道。如此两个小时,在午夜前必送她回家。
有一次周末少薇是从孙哲元的饭桌上去宋识因那里的,被他嗅出了些酒味。他笑起来,促狭她问:“今天出来见大人的世面?”
少薇窘得满面通红。
“如果是我女儿,今晚上是得罚站的。”
“你有女儿?”少薇诧异。
“比你小几岁,上初一。”
“你女儿一定是不用出来打工的。”
“她成绩不好,叛逆期提前来了,天天跟我吵得天翻地覆,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够省心。”他提起自己女儿来有股愉悦之感。
少薇也不是嫉妒,只是突然这样具象化地感到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那旁观到的幸福令她恍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出这句滥调,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自从那次知道了宋识因有女儿,她心里莫名就放了心——既然她只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那他总不至于。有时候被他循循善诱地教导,少薇心里模糊地想,难道他把我当女儿在养?可他自己就有女儿。
少薇又不能摊上场面问,潜意识里还是怕,万一捅破了这层温文尔雅的窗户纸,他就有了借口不再伪装。
联考的三天阴雨连绵,整栋教学楼的学生都忙着将书和文具搬出教室,长。
长的一条楼廊靠墙角堆满了课本和练习册,在雨季中散发出纸张的霉腐味。
少薇同司徒薇一起补习到了联考来临前的最后一天。放榜出来,司徒薇在班级前二十里如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去找少薇的,眼睛一路往前看,没看到后方才往下,最后在第二十六行见到她。
司徒薇心直口快:“少薇,你一点也没进步啊?”
少薇一直是稳定的中游水平,在班里和年级里都是。司徒薇原本觉得她这次肯定能冲进前十,没想到居然不进反退。
少薇对结果接受坦然:“我请了那么多假。”
“是哦。”司徒薇挠挠头。
过完暑假就是高三了,学校举行了家长会。少薇情况特殊,因此她那张课桌是空的。司徒静一个人清静地坐着,看着身边的空座位,脸上流露出不常见的柔和的若有所思。
会后,韩灿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找少薇谈话,问她有没有反思自己。
少薇感激她,也不愿看她再为自己焦心,索性道:“老师,你以后别管我了,我不给班里拖后腿不犯纪律,至于成绩,反正再多的分都是浪费。”
“你就记挂着颐师!就算要念师范,那全国还有那么多更好的师范……”
“我不能离开颐庆的。”少薇抿了抿唇,好像在对韩灿道歉。
韩灿深呼吸,一字一句在理:“你的成绩,还有很大进步空间。还剩下高三一年,我见过太多学生在这一年逆袭、一鸣惊人,你就这么放弃?就没想过更好的?哪怕你不能离开颐庆,那颐大呢?”
颐庆大学。
这四个字令韩灿眼前少女那双总是很平静游离的眼眸动了动,她心里一喜,以为说到她心坎。
但一瞬过后,她的学生还是将视线瞥开了,脸上带着模糊的笑意,轻声说:“我没有念书的天赋,就不做无用功了。”
“你没有天赋?”韩灿忍无可忍,拳头砸了下桌子:“你没有天赋,当初我怎么会去你的中学游说你填报十二中?你初中三年都是年级前三!”
少薇身体一僵,扯扯唇角笑:“老师,那只是一所很落后的区中学,你看我,高一进了学校承诺给我的实验班,不就成了垫底么?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韩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缓缓明白过来,别的学生还能做家长工作,但少薇不能——
她就是她自己的冲锋号,也是她自己的退堂鼓。
平静了好长一会儿,韩灿方出办公室。此时校园寂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没想过还能遇到学生家长。
“司徒薇妈妈,你还没走?”韩灿招呼道。
作为班主任,将家长和学生正确地对号入座是件头疼事,但司徒静她却绝不可能忘。一是姓氏特殊,二是女随母姓,三是司徒静曾经是省台新闻中心的当家主播,韩灿的父母都是她忠实粉丝。
司徒静微笑点点头,说自己遇到熟人多聊了几句。正好顺路,她陪韩灿一块儿下楼去停车场。
一路上的话题都围着司徒薇的学习生活展开。韩灿对司徒薇后半学期的表现赞不绝口,司徒静听着,脸上是标志性的安静而倦怠的神色。
她不快乐。
莫名的,韩灿被自己心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警告自己不要窥探学生家长的生活,耳旁听着问话:“她的同桌,少薇,成绩怎么退步了?”
韩灿的心绪立刻被这句话牵引了回来,以为她是不满意少薇当女儿的同桌,便为她申辩道:“少薇这孩子是老实乖的,学习习惯也很好,我们所有老师都很放心她。”
“那为什么成绩掉了呢?”
韩灿词穷,斟酌着道:“少薇家境不好,她这样出生的孩子,少不了要为别的事情分心。”说到此处,她试探着说:“您要是听到些不像话的事情,别放在心上。”
司徒静脸庞上神情微顿,但没再追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司徒薇考得好,晚上自然有庆祝,吃她最近喜欢的一家日料。聊到暑假计划,司徒薇很兴奋,她很早就期待着夏天的西班牙之行了。
“没伴的话,会不会无聊?”司徒静在笔直的烛光下温柔注视着爱女。
“怎么会没伴?”司徒薇拿起一握寿司,“啊”地张大嘴塞进去,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不是有哥哥吗?”
“食不语。”司徒静提醒她,又道:“你大了,你哥不能跟你再睡一个房间了,你一个人睡,妈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