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明天有雪啊。”不知为什么,此时比明天有雪这件事更占据谷翘脑子的是,骆培因特地来告诉她明天要下雪。
但是她恐怕要辜负骆培因的一番好心了。谷翘心里马上做了决定,但说出来却迟疑了好一会儿,“可我明天还是得去,我已经答应别人下周一带手套给他们了。”
为使骆培因更放心,谷翘笑着说:“下雪火车也不会受影响的。就算他们不来市场卖手套,我也知道去哪儿买。表哥,你别为我担心,我上次已经去过一趟,这次更熟了。我进了货就马上回来。返程的票我也买好了。”
周日一大早,谷翘刚出她的小屋,就看见骆培因在客厅里。她甚至没看见他的脸,就听他说:“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车站。”
谷翘忙拒绝:“表哥,别麻烦啦,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去就行,真不用送我。”她昨天本想跟骆培因说不用去车站接她回家,她自己完全可以坐公共汽车回来。但是又怕人家本来没这么个意思,她说了,人家不得不去接她。可是,她没想过,他还要特意送她去车站。
“我不是送你,我也要去车站。”
“哦。”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刚才的拒绝好像显得有点儿自作多情了。怪不得骆培因这么关注天气预报呢,原来他今天自己也要出门。
谷翘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决定早上多吃一点,省得在路上再买吃的了。她本来想给自己做西红柿鸡蛋面的,但因为骆培因不吃西红柿,就把西红柿给省了。她下了面,蒸了芋头,请骆培因一起吃,又把一个烤橘子放在他面前:“表哥,你尝尝,我昨天买的橘子,很甜。你要爱吃,路上可以多带几个,解饿还解渴。我买了好些呢。“
橘子是谷翘昨天回家路上买的,她在街口看见一辆大车,车上都是橘子,她尝了半个,很甜。于是买了两大兜。一兜给堂姨家,一兜自己留着。骆太太看见谷翘买的橘子,让她不用费钱,家里都有。她笑着说这是请表弟表妹吃的,当表姐的给弟弟妹妹买点儿零嘴不很正常吗?她没提表哥,似乎表妹并没给表哥买零嘴儿的义务。
两人一起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骆培因站在谷翘旁边。谷翘这次和上次差不多打扮,依然在裙子里穿了条有很多口袋的宽松裤子,钱都散落在腰包和裤子里,裤子口袋用别针别着。不过比上次还要臃肿,上次她在裤子裙子外套的是大衣,这次则是一件厚棉服,鞋子也笨笨的。上次她因为不懂行情,觉得自己要打扮得看上去有经验些,但这次她心里有了谱,打扮的目的浓缩成两条:保暖、防盗。相比之下,骆培因就比她利落多了,只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双面羽绒服。出于职业的眼光,骆培因的每件衣服谷翘都想问他在哪儿买的,但她一次也没问。
“表哥,你买的是坐票还是站票啊?”
“坐票。”
“那就好。”因为自己买的是站票,火车上还要站好一会儿,谷翘就没多跟骆培因谦让。
“你是哪班火车呀?”
过了不知道多少秒,谷翘才听到答案:“和你一班。”谷翘忽略了这声音里的无奈,这四个字把她的心一下给搅乱了,她看向窗外,天很阴,像是一场大雪的前兆。
谷翘穿着一双胖棉鞋稳稳地坐在靠边的位置,这双鞋是她自己买的,又暖和又防滑。她今天出门前在小皮靴和胖棉鞋中,最终选择了后者,这双鞋穿在脚上,不光是在火车上站着,外面结冰也不怕。因着她在办公室预定出了许多皮手套,她这几天在置办衣服上对自己大方了许多。要卖货,自己不试试怎么知道什么好呢,进错货可就不是多买两双鞋的事了。而且她对自己也有了新发现,原来她本人也有广告牌的作用。
她看了眼骆培因的靴子和卷起来的裤脚,又看了看他站的姿势。再仔细看了看他靴子上别人的脚印。不止一个脚印。
骆培因目光看着窗外,耳朵里插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他整个人站在这里,是很赏心悦目,可是在这么挤的火车上,再好看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谷翘觉得骆培因没有站火车的经验,不会给自己省劲儿,这么站着,没下火车,就要累死了。
“表哥,咱们换换,你坐会儿吧。”骆培因戴着耳机,怕他听不见,谷翘只好扯了扯他的大衣。
“你坐吧,我要想坐自然会跟你说。”
但是又过了半小时,骆培因依然没有要坐的意思。谷翘顺着骆培因的目光看过去,一路上天很阴,窗外好像涂上了一层灰,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树都光秃秃的,谈不上什么风景。
谷翘的车票比骆培因买得早,她只能买到站票,不知道骆培因昨晚怎么买到的坐票。一上车,他就把座位让给了她,从上车到现在一直站着。
骆培因本来要把他的CD机让给谷翘,但相比音乐,谷翘说她更喜欢听人声,没准能从别人的的谈话中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坐谷翘旁边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打扮很华丽。穿一件毛茸茸的外套,看起来非常温暖,丝巾也很鲜艳,耳朵上戴着一对金黄的坠子。她打量着旁边的这对小年轻。
谷翘从包里取出一个橘子,用橘子蹭了蹭骆培因的手。
骆培因低头看见了一张笑脸,谷翘指指自己的耳朵,骆培因摘下耳机听谷翘说话。
谷翘剥了橘子皮,塞了一个橘子瓣送进嘴里,又把另一半塞给骆培因:“表哥,我坐着腰疼,怪难受的,让我也站站吧。你来坐一会儿。”
第39章
◎安全距离◎
骆培因知道谷翘是故意让座给他,就在谷翘要起身的时候,他双手又把她按在了座位上:“你好好坐着吧。”
谷翘纳闷儿,他怎么就看穿她了呢?过道很挤,来往的人把骆培因往谷翘这边挤,两个人的腿碰到一起,但马上又有了距离。谷翘垂眼看了一下骆培因脚下的面积。她想说不用这么保持距离的,多占点儿地让自己舒服一点儿也没事儿,她裤子之外是裙子,裙子之外还有厚棉服。就算他的裤子贴着她的衣服她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反倒是他一碰到她的衣服就马上弹出一个安全距离,把她的心给搅得七上八下的。但她没戳破这避嫌。
谷翘见旁边的女人频频看自己,于是把自己的橘子也分给了她和对面的人。
旁边的女人和对面的男人是一对夫妻。他们这次来是进皮子的,预备着把皮子做成皮裤在这个冬天大赚一笔。他们和谷翘不一样,不用流动摆摊,而是有自己的柜台和加工作坊。世面上流行什么衣服,他们就买回来,把衣服拆了打版。这流行的也都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多做几次就做得差不多了,贴上牌子就放到柜台上去卖。他们的客人除了本地人还有不少东欧人。本地人是论件买,老外却是要成箱的货。
接了谷翘的橘子,就顺势聊起了天。女人说他们是来进皮子的,细节却没多说。
谷翘知道人家有心保密,也不去细问。这对夫妻年龄比她大,看起来经验也比她丰富,于是谷翘便请教了些关于皮子的问题。
中年女人也愿意多跟人聊上几句,反正光谈皮子也不涉及她的生意。
见谷翘对皮子很有点儿了解,女人惊讶道:“你也是来进货的?”这么小年纪,不光她不像,她旁边的那个表哥就更不像了。这对夫妻因为经常进衣服回来打版,对衣服有些研究。中年女人用眼一睃骆培因,就认定他是很舍得给自己花钱的那类小青年,他身上的衣服可都不便宜,还有他那耳机CD机。他们做生意虽然能赚钱,但可舍不得这么往外造。虽听着旁边女孩子叫表哥,但她却觉得两人未必是真亲戚。他们老家人到外地谋生,都彼此用亲戚称呼,其实根本没血缘关系。
“我来看看。先学习学习。”
光是看看,可不会大阴天就来?八成也是来进货的。中年女人自己没对谷翘全盘托出,当然也知道她心里顾虑。可跟她一起的这表哥实在不像。
“你这么小出来,你爸妈放心吗?”
“我不小啦。而且我和我表哥一起出来的。”
“你和你表哥感情蛮好哦。”
谷翘没说话,只是微笑。
“你表哥穿得蛮时髦,他这羽绒服在哪儿买的?我想给我儿子买一件。”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女人和她丈夫对视了一眼,两人又一齐看向骆培因。这中年男人虽然是做服装生意,自己打扮得却很朴素,他认为一个好男人应该把好衣服往自己妻子身上堆,而不是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好像孔雀开屏一般。偏偏一般的小女孩子看不透这一套。碍着是陌生人,他只好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女人也对此表示赞同。
人家夫妻达成了一致,谷翘当然不能反对人家的相处模式。
“你们感情真好。”谷翘说完又称赞了中年女人很漂亮。
中年女人谦虚道:“比不得你们小姑娘啦。”
谷翘笑:“别谦虚啦。”
男人附和谷翘,也表示反对。
旅途无聊,有了听众,中年男人就提起了他的感情史兼奋斗史,讲当年他如何不容易,他老婆是如何慧眼识珠相中了他,奋斗到后来,又怎样有了自己的加工作坊,又如何从给柜台供货,到有了自己的柜台。不光有了自己的柜台,还带挈自己小舅子小姨子做起了生意,也都有了作坊。
其间,谷翘获知了各商场柜台的租金是多少以及柜台的进货渠道。
男人感叹:“我当时就想着既然人家相中了我,就一定不能让人再跟我苦日子。”
中年女人笑道:“他这人长的嘛一般般,我当时就相中了他是个踏实人。”说着她看了一眼谷翘旁边的小青年,见他戴着耳机,猜他听不见,低声道,“找男人还是要往内看,长得再好看,看上一个月也烦了。那种银样镴枪头的我见多了,有什么用?当时也有漂亮男的追我,我没搭理。一个男的天天花功夫打扮自己,还有多少心能用在家里?”
谷翘表示赞同。
到底是外人,有些话不能深说,女人对谷翘说:“这种天还是当天去当天回的好,别在外面耽误,回不去就麻烦了。”
谷翘点点头。过道总有人过,骆培因给人让路的时候,两人腿磕到一起。隔着大衣裙子裤子,谷翘只觉自己的裤兜里的钱被撞到了,心里一跳一跳的。
骆培因突然把耳机罩在谷翘头上。这音乐谷翘并没听过,但不知为什么却很符合她的心境。她的耳朵上残留着他刚才的温度,她看了一眼骆培因,他的眼睛看向窗外。
快到站的时候,谷翘摘下耳机还给骆培因,和旁边的这对夫妻告了别。
这对夫妻打量着他俩,意味深长地对谷翘说:“这天最好当天去当天回。”
小站停靠的时间短,偏偏上车的人很多。车上的人还没下来,要上车的人已经往里挤了,两个人本来等在车门口,排队等着下车,结果越挤越往里。谷翘心里着急,生怕人流把他俩冲散了,又怕不能及时下车,伸手去拉骆培因:“表哥,咱们赶快挤下去吧。”她的手碰到他的手指,和她的一样温热。
但这只手却没被握住,骆培因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她一起挤下了车。
下了车,揽住她肩膀的手就马上进了他自己的口袋。天上聚起了一片黑云,不知憋着要下怎样的一场大雪。
第40章
◎别担心,有我呢◎
骆思璟没想到弟弟打来电话,竟然是让她帮忙撒谎。骆培因对她说的倒都是实话。他告诉骆思璟,谷翘现在在上班之余做些小生意,今天去外地进货,他出于好奇就陪她一起去市场看看。没赶上回程火车,下一班开车时间已经是凌晨。谷翘去外地的事瞒着她堂姨,她这么晚不回来堂姨恐怕要担心。
不用她费心,骆培因已经把谎话给她编好了。说是两人在书店碰上了,她请谷翘吃饭,雪越下越大,她就把谷翘带回了自己家。
骆思璟把别的担心的话咽了下去,只让弟弟注意安全,这几年火车汽车上偷盗抢劫很多,她嘱咐骆培因要当心。
“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
骆思璟当然知道弟弟这个放心不只是因为安全。她也相信弟弟,不会和继母的亲戚闹恋爱。真有点儿什么,他的母亲廖女士是要找他们的父亲兴师问罪的,而谷阿姨为了撇清干系,也会和外甥女划清界限的。他明年就要去留学了,有这么多选择,何必把一个这么为着生存奔忙的女孩子拖入这无穷无尽的麻烦?可是出于好奇,大雪天陪人去进货?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骆思璟心下疑虑,可还是马上给骆太太打了电话。
她在电话里对骆太太说:“这些天我一个人在家怪闷的,正好表妹陪我做个伴儿。”
骆太太知道骆思璟的丈夫最近不在家,家里除了保姆,就是她自己。可是要找人作伴,为什么要找谷翘,两个人好像也不怎么熟吧。她心下虽然有些纳闷,可绝没有怀疑继女话的真假。
辛集是个小站,一天只有一次回程的列车,发车时间和谷翘的时间对不上。所以谷翘往返都是在距离不远的另一个大车站。无论是出火车站到批发市场,还是从批发市场回火车站。她都要坐上一段大巴车。
这场大雪来得很不凑巧。她要买手套的那家商户并没在市场,等他们找到那个加工作坊时,天上已经飘起了雪。
谷翘买货时,流露出和她不相称的老练。就连她戴的手套,也不是她常戴的那一副猪皮手套,而是她由别处买的,她不愿让人以为她只认定了这家。双方在一轮博弈后终于议定了价钱,骆培因见谷翘摘下手套,撩起裙子,露出一条宽松的裤子,她利索地取下裤子口袋上一枚枚别针,把里面的钱拿出来,迅疾地点了一遍,交到对方手里。
来时的钱换成了一大包手套,由骆培因单手提着。谷翘要自己提,或者两个人一起,他让她好好走路。谷翘笑着反驳:“表哥,你提这东西不像里面只是手套,好像这里面是什么值钱的古物。让坏人看了,要生歹心呢,我拎就不一样了。”骆培因没理她,但不知是谷翘的话提醒了他,还是他本来就很有防范意识,他始终让谷翘一直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谷翘按骆培因的要求走在前面,她本来步速挺快的,但想到骆培因在她后面拎着那么大袋子,就不由放慢了脚步。反倒是骆培因在后面对她说,能快就尽量走快一点,听起来很着急的样子。谷翘也有了紧迫感,加快了步子。两个人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距离。
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街边还有卖栗子的没有收摊。谷翘想着骆培因陪她绕了这么多圈子,此时一定饿了,就让他等一等,她跑着去买栗子。她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又一阵风捧着一包热栗子跑回来。
“表哥,趁热吃一点儿。”
“赶快去坐大巴吧。”
“别着急,咱们肯定赶得及。”
但骆培因并没有吃谷翘买的栗子,而是催她赶快走。
如果回程的头辆大巴车没坏,不用换车,他们俩是完全赶得及这班火车的。
谷翘在候车室等凌晨的那一班车,等车的时候她罕见地沉默。
“你手还疼吗?”
“早不疼啦。”
“我看看。”
“真没事儿,就擦破点儿皮。”
下了大巴车谷翘急着往火车站内跑,越忙越错,地面被一双双鞋子下的雪迹给磨滑了,她整个人滑倒在地上,连带着手里的栗子也都滑落到地上。但她脑子里都是火车的发车时间,双手撑地,很快挣扎站了起来。她站起来之后马上去抓掉落在地上的栗子,要是别人不小心踩了她的栗子滑倒就不好了。
如果骆培因没去检查她的手,她再跑得更快一些,没准能在最后一秒把自己挤进火车。
等他们赶到检票口,火车刚开走。谷翘一张脸皱在一起,她第一想法是什么时候能回家呀。这么想着,她甚至没敢看骆培因。他一直赶着回去,却因为她没赶上。
她脑子不停地转着,最重要的一定要坐上下一班火车,为了表示歉意,哪怕黄牛再过分,也要给骆培因买一张坐票,让他歇一歇……可是她又想到,她带的钱都花在了手套上。买完栗子就剩下五块钱了。这五块钱够在火车上买两盒盒饭,够坐公共汽车回家,但绝对不够买黄牛票了。
这时她突然听见骆培因对她说:“别着急,我还从来没在火车站见过下雪,一会儿可以去看一看。”
虽然有黄牛,但这种天气,最近的一班车也要等凌晨才能发车,还只能站着。票钱是骆培因付的。
“表哥,回去我把钱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