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骆培因把围巾重又围到谷翘脖子上,他很直白地对谷翘说:“你现在和我一起去,对我是个麻烦。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该怎么处理。”
谷翘的所有话都在听到“麻烦”这两个字后在嘴里消融了,她没有为自己辩驳:“那你去哪个医院,我去看你。”
谷翘打了辆红夏利,尾随着她的黄大发进了医院。
当谷翘从红夏利下来重又出现在骆培因面前时,她笑着对他说:“相信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但有谷翘跟着,骆培因确实感到了麻烦,他完全不需要有人在这个时候陪伴他。一个人效率更高。两个人他还要听那些询问,虽然是关心。
当谷翘再次投掷关心的时候,骆培因对谷翘说:“安静一会儿,好吗?”
谷翘愣了两秒,但随即变出了一个笑,用清亮的嗓音回答他:“好的!”她不再说话。
这声“好的”震动了骆培因,他侧脸看见笑还在她嘴角残存着,他的声音和缓了:“我没事,你放心。”
骆培因并没伸出他的手在谷翘头发上摸一摸,之前为了将黄大发从沟里捞出来,他的手被弄来垫车轮的石头弄得很脏,手帕也没擦净。
除了额头出血,还有其他一些地方有擦伤,包扎检查后医生也说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需要住院观察一下,以防颅内出血。
谷翘又把思绪拉回了病房。
谷翘看着骆培因的眼睛,刚要说“可是”,但骆培因并没有让谷翘把“可是”说出口。
“你自己打车回我那里,离这里近一点。你先不要开你那辆车了,在雪天开后驱车有风险。”
谷翘已经意识到了这风险。
谷翘本想坚持在病房陪骆培因的,但是想到他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医院的供饭时间已经过了,她决定要去给他弄点儿吃的。
“明天我来看你,除了换洗衣物还要带别的吗?”
“别麻烦了,我明天就出院。回去好好睡一觉。”
“医生说至少要观察三天,可能会有颅内出血的风险,你在医院里放心住着吧。”
换任何一个时间,谷翘都不会打丰田皇冠,那起步价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她最多只允许自己打个夏利。但今天她在等了五分钟没有等到红夏利后,毅然打了一辆皇冠。
这个点想要去市场或者副食商店买菜是不可能了,谷翘直接让皇冠车停在一家小饭店门口,她知道饭店后厨肯定有她想要的东西。
小老板问谷翘要点什么菜,谷翘要的是纯粹的菜和肉。老板疑惑哪有从后厨买菜的,谷翘没解释,直接从腰包里拿出钱,点名她要买的山药芹菜芋头……
谷翘拿着菜蔬回到了皇冠,骆培因住的地方连个炒菜锅都没有,她必须要回自己的住处做饭。
谷翘回到自己家里,开始熬粥做菜。
粥菜做好后被她装进了保温盒,保温盒又被旧棉袄包了一层,同时家里的油盐酱醋和炒锅被包裹在一件旧衣服放进了她之前已不用的三轮车里。一起装进去的还有她的烤橘子和陈大妈给她的两个大苹果。
这次她没再打车,打车费太贵了,不止这次去,明天回来拉货也用得着三轮车。她最近不准备开黄大发了。
谷翘在雪地里登着她的三轮,像没有黄大发之前的每一天。在白雪的映衬下,天地变得非常辽阔。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往围巾里扑的雪。她在漫天雪白里给自己唱歌。她围着围巾,围巾吸纳了她的歌声,但不纯粹,这清亮的歌声传到空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谷翘又骑到骆培因的房子,拿了几张碟片,方便他在病房里听。她帮他拿毛巾牙刷牙膏,换洗衣服,在看了一眼他的内衣后,她也抓进了骆培因的书包里,没看第二眼。她还拿了他的睡袋借用。
她带着这些东西赶在病房熄灯前到了医院。
之前病房里其他两个病人都有陪护,只骆培因一个人单着,他自己倒没任何不自在。
谷翘对骆培因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开我的面包车。”
第二句话是:“表哥,你饿了吧,我给你带了我做的吃的。”
护士对骆培因很友好,猜他可能没吃饭,送了他面包和苹果。
骆培因看着谷翘把她带的东西一样样放到床头柜上:保温盒、又一个保温盒、橘子、苹果、杯子。
“表哥,你先喝口水吧,是热的。”
她打开了水杯,又打开了保温杯,里面是山药粥,另一个装的是蒸芋头还有她的小炒。
骆培因的眼睛从谷翘的手转到她的脸,这样的天,她的发尖竟然被汗打湿了一部分,那是汗,而不是雪花弄湿的。
病房里有其他人,所有这时候应该有的抚摸都变成了注视,谷翘感到了这注视的内容,她低头不看他:“赶快吃吧。”
她又对骆培因宣告:“今晚我不走了,我在这儿陪你。我把你的睡袋拿来了,晚上我就在这里打地铺。”
“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她在等粥熟的时候,已经吃了一个苹果,喝了一杯奶粉。她是刷了牙来的。
谷翘除了盯着骆培因喝粥,无事可干。他喝粥的时候一向是闭嘴咀嚼不说话的。他这样斯文的吃相,谷翘无法判断他到底爱不爱吃。谷翘现在家里没电视,她有次在陈家看电视,电视里做一个八宝粥的广告,那个男孩子一边喝一边吸溜嘴,满脸满眼都是赞叹,那吃相固然不文雅,但确实很适合拍吃的广告。骆培因这样的吃相放在广告里,对观众毫无吸引力。
骆培因察觉了谷翘的目光,抬头看她,谷翘马上说:“我去给你倒水洗脸。”
骆培因简直想笑,她是从哪里看出他生活不能自理了?
“我自己来。”
病床间有隔帘,骆培因拉了隔帘,他对谷翘说:“你休息吧。”
谷翘顾忌到病房里有其他人,声音很低:“我一点儿都不困。你需要我干点儿什么?不要客气,我什么都能干。”一个能够自我照顾的人照顾别人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谷翘本来是到医院照顾骆培因的,可他样样不需要她干。他自己洗脸刷牙,还把她带的饭盒给刷了。
病房的灯熄了,外面银白世界的光从没拉好的窗帘里透进来,谷翘借着这点光坐起来,离近了看骆培因额头上的纱布。两个人离得很近,她听到他的呼吸声,她猜他大概睡着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呼出来之后又吸了一口气,谷翘第一次意识到她能这么长时间的吸气,在深吸完第三口气后,她在骆培因嘴唇上碰了碰。
他的嘴唇很柔软,有点儿凉,谷翘因为碰到这有点儿凉的嘴唇,整个人热了起来。她还没及时离开他的嘴唇,肩膀就被扣住了。
骆培因抓住谷翘的肩膀,让她的嘴唇更烫了,她感觉骆培因的嘴唇也烫了起来。谷翘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她想趁着这点透进来的雪光看清骆培因的脸,好不碰到他的伤口。
即使他亲到她的上眼皮,谷翘还是努力睁着眼睛。
第65章
◎我不会让你跟我过苦日子的◎
在距离过年还有五天的时候,谷翘拒绝了骆培因要和她一起过除夕的提议,拒绝得有些艰难。
骆培因问谷翘除夕要不要留下看春节联欢晚会,他有现场票。他本人对这类联欢并没有太大兴趣,但他猜像谷翘这样充满好奇心的人大概想去看一看。他唯一一次现场看联欢晚会是在七年前,那次春节晚会在工体。后来连奶奶说在电视上看效果很差,黑乎乎的,她问骆培因在现场看怎么样。晚会节目组第一次把现场从演播厅搬到工体,经验不足,临场出了挺多事故,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处于失控状态。
但骆培因和现场的大多数观众不一样,他从这种无法预料到的失控中得到了许多趣味。
谷翘也很想去看,但那是在除夕晚上,许久不回家,家里人一定想她了。她这一年在外面,家人很不放心她,过年她再不回去,家人一定担心坏了,估计会来这里找她。
让谷翘最纠结的不是失去了一次探索新事物的机会,而是拒绝和骆培因一起过除夕。
她问骆培因明年再一起看好么。她想明年她会更有钱,那时她可以多租一间房,让家里人过来和她一起过年,下次他过年再回来,她和他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
谷翘在骆培因眼里看到了一种类似失望的眼神。她能够理解,就像她也希望他同自己回家一样,这样她可以多见他几面。但是她没提,因为她知道骆培因不会愿意。而且家里人可能还会因为他的到来破坏了好心情。谷翘把这一切的问题粗暴地归结为没有钱,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家人总会担心她被骗。也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她不能拥有更温暖宽敞的房子把家里人接来一起过年。
回家的前一天,谷翘终于和骆培因一起去了颐和园。
自从谷翘决定不在冰雪天开她的黄大发,她的交通工具就从四轮变成了三轮。而当骆培因下午带她去颐和园的时候,她坐上了一辆二轮交通工具。
谷翘今天穿了一件红色大衣,在这个冬天显得格外鲜艳,她还在大衣上别了骆培因送她的小鸟胸针。她的细脖子上围了一条白围巾,她没有这么素的围巾,是骆培因强行把他的围巾围到了她的脖子。
她刚下自行车,骆培因就拉住了她的手。两个人都戴着毛线手套,但是隔着手套她也能感知到他的温度,她贪恋着他的温度,一时竟忘了今天她来的主要目的是给他拍照。
等她终于想起来,她已经被他牵着走了好一段路。有的地方积雪还没化,谷翘特意把脚伸过去,在上面狠狠留下一个脚印,她让骆培因也去踩一个。
骆培因并没有在雪上留下脚印,而是在谷翘脸上留下了个手指印。这个印子远不如雪上的印子明显,只有谷翘自己能感觉到。
等谷翘终于想起自己今天的任务,她决绝地把自己的手从骆培因的大手里抽了出来。但凡有一点慢,她估计就要恋恋于他的温暖了,就跟冬天赖被窝似的,她这一年一次被窝都没赖过。
骆培因刚察觉谷翘在给他拍照,谷翘已经哐哐对着他的脸拍了好几张照片,不讲究任何构图,她觉得这个人怎么拍都让她满意。雪后的建筑她也顾不得欣赏,她口口声声说要来看雪后的颐和园,但是这几百年的历史古建一点都没进入她的镜头,她镜头里只有骆培因的脸。
她见过他笑,但好像记忆里还没见过他大笑。
马上就要猴年了,谷翘突然对着骆培因做了一个小猴儿呲牙笑的表情,冲他大喊:“猴年快乐!”
她这声音太过有穿透力,周边的游客都回过头来看,但她并不在乎别人,只顾着在骆培因的脸上寻找她想要的表情。
他开始嘴角有点儿笑意,然后这笑意收了,他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再之后收敛的笑还是忍不住又溢了出来,接着两个人对视着笑,天地之大,仿佛除彼此之外看不到别人。
谷翘一时连拍照都忘了,等她想起来要拍照记录的时候,骆培因已经拿过了相机。
骆培因远比谷翘要讲究构图,谷翘在夕阳的余晖下笑得灿烂,背景是被雪覆盖的红绿屋脊。要是赶在一月之前来,这个点儿差不多能在十七孔桥看到金光穿洞。
因为谷翘心心念念一定要在雪后来颐和园,骆培因给谷翘拍的照片所有背景都有雪,而且每一张背景都不一样。
一样的是每一张谷翘都在笑,但是她的笑认真看是有分别的,拍到后来她低垂着眼,好像要把笑在眼睛里藏一部分。
谷翘好几次说“别拍我了,把相机给我好吧”,骆培因都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记录下了她的表情。
等谷翘从骆培因手里抢回照相权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园子自开放以来,素无亮灯传统,园里的游客散得差不多,风吹得更厉害了,谷翘这才觉出些冷。这样的天,除了骆培因这种人,穿大衣是很难觉得不冷的。
天黑路滑,骆培因把谷翘裹进了他的外套里,他里面只穿着一件衬衣,谷翘隔着衬衣感受到了他的温度。这样贴着,两个人都更暖和了。
谷翘藏在这温暖里,看着天感叹道:“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一会儿就黑了。”说着她又嘟囔着自问自答:“要不说叫快乐呢,不快的话就叫慢乐了。”
骆培因没用话回答她,他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谷翘这几天虽然习惯了这触碰,但是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园子,园里很黑,她的眼睛滴溜转了两转,发现四周没人,她跟做贼一样把自己的围巾往下拉了拉,也在他嘴上亲了亲。她的嘴唇因为有他的白围巾遮着,比他的嘴唇要温暖些。这样接触后,骆培因的嘴唇并没有变得更暖,等他再吻她的时候,谷翘还是感到他嘴唇有点儿凉。
四周都现出夜的本质来,周围的雪添了一点亮度。骆培因裹着谷翘往前走,时不时就低头碰一碰她的嘴,这样的时候只有谷翘一个人像做贼似的向四周看,骆培因却很坦然。虽然天这样的黑,离着远了别人也不会看出来,但谷翘的心脏莫名跳得很厉害,一边是为这嘴唇时不时的碰触,一边是为可能出现的别人。
骆培因几乎要被谷翘逗笑了:“你是属老鼠的吧。”
谷翘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双重嘲讽,一是笑话她跟做贼一样眼睛睃来睃去,二是她胆子像老鼠一样小。
她不服气抬头地在骆培因嘴上咬了咬,又迅疾低下了头,她整个人被他箍得很紧,简直喘不过气,简直是被挟持着往前走,她一颗心蹦跳着,嘴里却不服输:“我胆子并不比你小。”
“希望你说话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
谷翘快速上了骆培因的自行车后座。回去路上狂风吹着,骆培因开始骑得很快,谷翘抓着他的后背,防止自己不小心被风刮跑了。北风吹去了谷翘脸上的红晕,却没吹慢她的心跳速度。
谷翘提醒他:“慢一点吧,我什么时候都说话算话的。你小心一点,上次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骆培因的车速慢了下来。
路上有卖烤羊肉串的,肉串的味道伴着炭火一起钻进了谷翘的鼻子。谷翘吸了吸鼻子,骆培因大概是感受到了,略过了文谷翘要不要吃,直接问她:“你要来几串?”
“我不要。”谁会接吻前特意吃羊肉串呢?还是算了吧。而且她记得骆培因好像不喜欢吃羊肉。他好像从生出来就对这个世界划了线,什么是他喜欢的,什么是他不喜欢的,不像她,她什么都想尝试一下。
骆培因没听谷翘的。直接把自行车停在了烧烤摊位前。
一个大叔把自己打扮得新疆人模样,用曲了拐弯的口音问他要几串。
谷翘马上就听出了这大叔是在假冒新疆人,他戴的小帽和口音都是为了假装自己更正宗。但是香气不是假的。
她吸了吸鼻子,阻止了骆培因,她指了指旁边卖糖葫芦的:“我还是吃糖葫芦吧。”
周围的积雪还没散尽,天上只悬着一个月钩子,路灯散出昏蒙的光,谷翘把盖着嘴巴的围巾往下拉到她的细脖子,以一种非常决绝的表情用小白牙齿咬下一个山楂,骆培因看着她吃。她此时的表情很像她大衣上胸针上的小鸟,努力衔着一点吃的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