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谷翘,你知道我现在多少钱一条广告吗?你让我免费出席你的游戏发布会,是不是过分了一点?”谷翘没说免费,说的是“友情”,可友情不就是免费吗?
林海川毕业后就签在了电视艺术中心,广告约现在也在电视艺术中心。
谷翘微笑:“我已经给电视艺术中心打电话问过了,你一条广告一年三万块。咱们之前的皮夹克广告还剩半年,我要放弃了,我损失的可不是两三百块钱,我是让一万五千块打水漂了啊,如果你是我,不是看在友情的份上,会做这种傻事吗?”
林海川不语,谷翘又笑道:“其实你的皮夹克广告拍得很好,我一直没有丢,还在保存着。”
林海川冷笑一声:“奸商!”他听出了谷翘的言外之意,如果他不能为了友情出席谷翘的游戏软件发布会,她将继续使用以前的皮夹克广告。
“这话就难听了。你要是想要,你之前拍的广告照片我都可以送给你。”说着,谷翘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份新合同。
这样说着,谷翘把菜单推到林海川面前:“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别客气。”
林海川看到谷翘的换约合同,再次感叹真是遇到奸商了。
这个人一共出了一千三百块的广告费,硬是要把他的形象用到一九九五年。皮夹克用了他的照片还不够,还要他去主持游戏发布会上的抽奖仪式。不过无论如何,组织游戏抽奖多少比每天宣传猪皮夹克要好一些。
林海川刚认识谷翘的时候,她的奸商气质还没现在这么明显,当然那时也已经初露端倪。
如果不仔细分析,并不看得太出来。
她笑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被这样一双笑眼仔细盯着,如果她身边没站着一个男的,林海川几乎怀疑谷翘看上了自己。谷翘确实看上了他,邀请他拍猪皮夹克的广告,广告费三百块。
那天谷翘穿了什么衣服,他早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她那时头发比现在短许多。但谷翘身边的男的穿的机车夹克,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谷翘让他拍摄试穿的皮夹克里,并没有这样一件。整整半年,他都想拥有同样的一件衣服。但谷翘根本没看出来,还向他热情地推销她的猪皮夹克,说是他买或者介绍别人买,会得到一个非常大的折扣。
林海川一直认为自己那天被比下去的唯一原因就是谷翘让他穿的猪皮夹克实在太粗糙笨重了,虽然足够保暖防风。他竭力穿着谷翘的猪皮夹克表现出潇洒和风度,但谷翘总是不满意,她的不满意也是笑着,她笑着让他放松一点。她旁边的男的则是一脸淡漠地给他拍照,并不发表意见。被这样一对男女盯着,实在是很难放松。
谷翘付钱远比拍照痛快,拍完她笑着对他说:“你这么敬业,以后一定会出名的。”难道不应该对他说,长这么帅,以后一定会出名吗?
第104章
◎表哥◎
1994年的冬天,东方明珠刚刚建成。
谷翘在飞机和火车两种交通工具中还是选了火车。上海站离她要去的地方更近。虽然时间更长,但是晚上去上午到,时间上也不差什么,省下来的钱可以多印点儿广告册。
刚出火车站,外面就飘起了雨。来之前,谷翘本以为上海到底是南方,绝不会比北方更冷。到了上海,谷翘才知道冬天的另一种冷法。不光是干裂的北风使劲往脸上刮才是冷,细细密密的雨斜拍在身上,也可以让人感到彻骨的冷。她有点儿后悔没多带件厚衣服了,行李箱的一半都是游戏软盘的宣传资料,她一件棉服没带。就连她身上也只一件羊绒衫并黑外套。
她来之前特意买了一件黑外套,这种颜色在她衣柜里实在缺乏,但亮色太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尤其是电子市场的那些老板们,记人脸是销售的必备素质之一。她摸情况时并不想给人留下印象。
她当时怕换下来的衣服占地方,想着下了出租车就上火车,少穿一点儿也没什么,到了上海就好了。
上海火车站外到处是小旅馆的老板在招揽生意,谷翘没带伞,此时顶着雨再去找旅店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她干脆和一个卷发阿姨议定了价格。单间、能洗澡,一晚四十五块。
谷翘这两年往外跑住的都是这种小旅馆。好奇心驱使着她去尝试新鲜的东西,她也愿意尝试,哪怕多花一点钱,但尝试一次就可以了,长久地享受对于现在的她还有些奢侈。当年在涉外宾馆卖皮夹克是一回事,那是门面,本质上还是为了钱生钱,而不像现在住店只是一个单纯的消费行为。她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钱要花在最重要的地方。
谷翘住多了小旅馆,当然知道实际情况和老板嘴里的吹嘘有差别,但相差到这种地步,谷翘到底还是有点儿意外。
谷翘的房间在二楼,楼道很黑,楼梯很陡,踩在楼梯上听到吱呀吱呀的响声。谷翘提着行李箱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她拿钥匙开了门,投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硬板床。她这间已经是小旅馆最贵的单间,其他还有双人间、四人间。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暗间,北方的冬天是干冷,而这里则是湿寒。确实能洗澡,不过是在公共洗澡间,窄窄一条,有四个隔间,洗澡要排队。同样的价钱,再找别的也不会好多少,有这时间不如多休息会儿。
小旅馆的住宿条件虽然远不如老板的吹嘘,厨艺却是一等一的好。红烧肉的味道顺着锅沿一点点沿着陡峭的楼梯钻进门缝,又往谷翘的鼻子里钻。谷翘就着这股味道,裹着被子,喝开水吃干面包。行李箱里的衣服除了内衣,就是套装大衣,连一件毛衣都没有。北方的冬天室外固然冷,但一进屋,就着暖气便是一个暖冬。
谷翘想着既然室内未必比外面暖和,倒不如赶快出门去摸摸情况。总不能什么都不了解,上来就去跟人谈合作。她问老板借伞,老板拿出一把有些年头的旧伞摆在谷翘面前:“十块!”
谷翘没还价,掏出十块拿起了伞就往外走。
按照谷翘买的地图,虬江路电子市场离这里不远。她打了辆红夏利穿着之前的黑外套直奔虬江路。因为是雨天,虬江路的生意比平常冷清一些。谷翘举着伞一家家店看过去,这柄破伞撑开合上再撑开合上,如此往复,每到一家店里,她都让老板向她推销现在最新的电子游戏,然后在心里记下这家店目前在销售什么电子游戏,什么最火,她不光听老板说,还仔细记下架上每种游戏光盘大致还剩多少。怕记混了,她出了店,又把在脑子里记的东西复刻在本子上。
一家家走过去,走到天黑,走到脚底板痛,外面的雨还在下。谷翘合上伞,挤进公共汽车,由着公共汽车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知道像这样公共交通发达的城市,一辆车无论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另一辆车都能把她送回来。
她坐公共汽车倒不光为省钱,初到一个城市,公共汽车是一个信息交流所,能听到本地市民最关切的信息,得到一点报纸上看不到的信息也说不定。
公共汽车里到处是此起彼伏的人声,但听懂这些本地话对谷翘很有些难度。车上的声音不停地往谷翘耳朵里灌,把外面的雨声都给遮掩了。
因为听不太懂,谷翘觉得很新鲜。谷翘因着这些新鲜心底生发出一股快乐。隔着氤氲的玻璃,谷翘看到了东方明珠。报上说东方明珠是今年十月份才建成的,她想起骆培因92年来上海,那时的他不会看到她眼前的这座建筑。
车上的人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谷翘一直坐到终点站。坐到终点站,谷翘又换了另一辆车,继续坐下去。她要把这座城好好看看。车上的人越来越少,靠窗玻璃的座位终于空了出来,谷翘坐在车玻璃前看着窗外霓虹闪烁,伸出手指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从一辆车换到另一辆车,谷翘赶在汽车停止运营前上了开往小旅馆的末班车。从公交车到小旅馆有一段距离,谷翘撑着伞经过一家点心店,她在昏黄的灯光下把一碗小馄饨吞进了胃里,驱走了身上的一点寒湿。
这样的天很适合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扔进被窝里。但是莲蓬头里吐出的水是冷的,被窝也是冷的。隔壁传来男女的喘息声,墙壁很薄,所有不该她听到的,谷翘一声声都听到了。
她拿出CD机,送进她耳朵的却是《当爱已成往事》。这CD是陈晴送她的,她之前还没听过。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谷翘摁了关机键。
谷翘听着这不规律的响动,在脑子里盘点她在电子市场里看到的游戏以及可能的销量。
和谷翘一样失眠的还有彼得赵。
彼得是台湾人,LC资本驻上海办事处首代,负责LC在中投资业务。LC虽然是一老牌硬件制造商,但投资业务相比老牌投行资历很浅,八十年代末投资部才从总部拆分出来,专注于信息科技投资,至于亚太区的业务九十年代初才涉及,在中国就只有上海一个办事处。如果说亚太区是边缘,那么中国区就是LC业务中边缘中的边缘。
彼得对中国区的投资市场并不看好,一直想调回总部。现在彼得发现这情形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听到传闻,他所在的上海办公室可能要被裁撤掉,上头对他并不满意,不光是现在没什么成绩,对于未来他也无法给出足够的盈利预期。他确实不想在上海了,可是被裁撤之后等待他的也绝不会是他期待。
亚太总部至少有两个想要给他穿小鞋的人,科恩和骆培因。
彼得跟骆培因打过交道,对骆培因在新加坡的成绩也早有耳闻,但毕竟他进LC也就两年多时间。也不知道有什么渊源,旧金山总部的老头子对骆格外重视。
长友软件是LC在中国区唯一看起来还算成功的投资,在彼得眼里也只是还算,他对未来上市也不乐观,而且这个投资还是亚太总部那边主导的。他和骆培因的矛盾就是在那时种下的,当时他并不看好这家软件的发展,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发展这么快。
这当然不能怪他。前些年对外商投资限制太多,尤其是他们这种业务,人民币汇率并轨还是今年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做风险投资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少赔钱他就已经算对得起总部了。
他在LC工作了十多年,又在这里受了两年多的罪,结果LC并不看他的苦劳。
至于亚太总部的科恩也绝对不会为他说话。科恩向来是忽略中国区的,还建议旧金山把LC在上海的办事处撤销。科恩私下里说话很难听,翻译成中国话就是早把他这个赔钱货给舍了。如今科恩怕骆培因在总部长此以往对他是个威胁,巴不得把骆投到他眼中投资的“不毛之地”,自然不会管他的死活。
彼得又点燃了一支烟,学本地人骂了一句“册那”,长友的发布会有他就够了。骆培因本来在休年假,这会儿滚过来干什么?莫非和他有关?说是以个人身份而非公司身份参加发布会,谁知道到底搞得什么鬼?
谷翘早上是被冻醒的,一条被子搭在身上显得格外单薄。这么冷,她偏又赖赖地不想起床。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有些烫。她顾不得测量温度,直接吞了粒她来之前准备的退烧药。
谷翘打起精神洗漱,换上了她之前准备好的服装。鹅黄色套装配宝蓝色大衣,颜色不由人注意不到。昨天摸情况的时候她是怕别人注意她,今天她则是怕别人注意不到她。
长友软件卖得很不错,她要能升一级代理当然好;如果不行,认识一些其他代理商也好,没准在游戏软件上能合作。
小旅馆房间里的小镜子背后是发黄的明星照。谷翘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冲着镜子笑。
谷翘嘴里虽然没胃口还是去了昨晚去的那家点心店。她必须得吃点儿东西,否则无法在外面坚持一天。旁边的大爷在吃泡饭,拿油条蘸完酱油咬在嘴里,分外的有滋味。这好胃口并没有感染给谷翘,谷翘强行把咸豆浆灌进了嘴里。
时间还早,谷翘又往前走了一段。怕公共汽车把大衣挤皱了,谷翘决定打一辆车。她注意到一个女孩子在看她,谷翘笑着回视,主动打了招呼:“你好!”
那女孩儿很明显没想到谷翘的反应,她愣了一下,才笑道:“你好!”
女孩子和谷翘差不多大,穿着却是两路。谷翘身上的颜色直往人眼里撞,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女孩儿却是白加灰,低调得很。
一辆红色普桑停在她们面前,两个认识的人是不好意思争抢出租车的。谷翘率先问:“你去哪儿?”
“希尔顿。”
“咱们一起。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同乘一辆车。”
在车里谷翘得知女孩儿叫许泠,是科技报的记者,去希尔顿是参加一家软件的发布会。
“不会是长友吧。”
“你怎么知道?”
“我也去那里。”
“你是?”
“我是代理商。”上面还有不止一个代理的代理商。
两人对彼此都很有兴趣,路上,谷翘不顾窗外的风景,主动跟许泠聊起了国外的连锁软件专卖店。她很想学习学习国外的经验,但手头上能接触到的资料太少。
聊着聊着,许泠突然问:“你不会是想做软件连锁吧。”
谷翘没否认,她笑道:“你觉得这事儿有前途吗?”谷翘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前途,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但她希望能做成的是她。
许泠像想起什么,突然对谷翘说:“今天参加发布会的有LC的人,长友就是他们投资的。”
看谷翘脸上有一丝疑惑,许泠继续说:“你知道风险投资吗?LC现在在国内主做信息科技方面的投资,对国内这方面的市场很感兴趣,你卖软件,跟这个也算沾边了。”
前阵子,LC上海这边还给她们报纸投了一笔广告费,当然作为交换就是她专门给LC写了一大版面进行宣传。
许泠又说:“你可以找机会和彼得聊聊,彼得就是LC在国内的头儿。现在不成,没准以后也有机会。”
“人这么多,我恐怕是没机会跟他聊。”
“这个发布会磨磨蹭蹭得开一天,你可以等晚宴再跟他聊,那时候人少一点儿。”
“但我没有去晚宴的资格。”谷翘并没就此放弃,“你看我有什么办法能进去吗?”谷翘倒不觉得这事儿能成,反正成不成的,试一试,总没什么损失。
许泠几乎要说我带你去,可是一天时间太长了,她想在晚宴前就开溜,做点儿更有意思的事。
谷翘看许泠面露为难,马上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这事儿我自己来解决。”
“你脸怎么有点儿红?”
谷翘笑着说:“热的。”她心里说,这粒退烧药也太不顶事了,现在还没发挥作用,估计一会儿才能退烧。这发烧好像比她想的有点儿严重,好在她还带了一粒,挺到晚宴绝对不成问题。
两人一直聊到酒店门口,谷翘抢在前面付了车费。
下了车,许泠从钱夹子里拿出钱要付给谷翘一半。她为了凑整,付的比一半要多两块。
谷翘笑着拒绝:“跟你聊天很愉快,而且我自己坐也要付同样车费。”不仅愉快,而且有用。谷翘想她之所以为没钱难过,除了许多现实的困难,还因为她本性是一个大方的人,之前没钱压制了她的天性,让她想大方大方不起来。
“我的车费可以报销。”许泠在心里说,要是连车马费都没有,她才不会来这里。参加发布会就是写软稿,在她心里跟新闻没什么关系。
谷翘这次没拒绝,她把发票给许泠,接过了她的钱塞到钱夹子里。
酒店当然和谷翘的小旅馆完全两样,和她之前包房的涉外宾馆也不一样。后者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虽然近来重新装修过,但到底有了岁月的痕迹。
谷翘脑子里一直想着怎么能参加晚宴,直到她看见一个背影。太熟悉了,尤其她以前又是卖衣服的,对人身形的印象比一张脸更深刻。
关于和骆培因的重逢戏码,谷翘的想法非常单一。她很认真地想过她的以后,也想过骆培因的以后,关于重逢,就是她先把应该给他的分红给他。她说到做到的不多,但给他的本金翻两番的事她做到了。至于之后怎样,她好像有点儿缺乏想象力。许是能够交集的地方太少。他虽然和她从不是一个时区变到了一个时区,但距离实在太远了。
骆培因给她的本金,以及她靠这笔钱赚到的钱,谷翘一分没动,都存在银行里。开始是活期,后来因为他过年也没回国,这笔钱变成了定期。1993年5月份,她所存银行一年期的存款利率超过了百分之十。因为这个,她给彭州打电话,让他放弃海南的生意回来。鼓励存款,贷款收紧,而房地产炒地靠的就是贷款,凭她看报看书得来的浅薄金融知识,她觉得海南这种加速挣钱的局面可能会有点儿变动。彭州当然没听她的这一点儿怀疑。
好在利率一直在涨,在又一年一年期存款转存的时候,谷翘也不怎么后悔没存两年期的。
许泠顺着谷翘的目光看过去,开玩笑道:“一般男人穿西装,身材过得去,从背后看都不会太差。但脸就不一定了。”
谷翘很知道他的脸怎么样,直到走到电梯区,他转过身。
不知为什么,谷翘觉得他的脸有点儿和她记忆里不一样,也许是他的气质更锐利了些,和她想象中的温柔没什么关系。
谷翘定在那儿,在公共场合上演这种戏码很尴尬。但因为她事先没有预想过,也只能上演这种尴尬戏码。他的领带打得很漂亮,谷翘最开始在集贸市场租下摊位的时候,也卖领带,十块钱三条,她卖得很好,因为她会教人打领带。她从没见他穿这么正式过。
直到两人分手的时候,谷翘还不觉得两人距离如何远。她没看见他听电话时的表情,记忆里的两个人总是很亲近的,即使他们没确认关系的时候,他也没用今天这样的眼神看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