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外面湿冷的空气送进来,扩展了两人呼吸的空间,彼此不再只能闻到对方的气息。车子飞驰,不知道要把人送到哪里去。挂掉电话,谷翘嗓子痒得厉害,她很有公德地捂住口鼻,对着窗外咳嗽。
车窗又升了上去,隔绝了外面的空气。这样的空气仿佛在酝酿着发生什么,但直到酒店门口,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外面到酒店,经过转门,陡然转亮,层层叠叠的光射在谷翘身上,她的衣服色彩太鲜明,不甘在角落里待着,一定要在这世间占个位置。这一瞬间光影转换,骆培因突然想起她十八岁穿她堂姨衣服的情景。那天中午,他请她去吃饭,她特意换下了她堂姨的衣服,穿上了她第一次见他穿的黄衬衣。她总是穿那件黄衬衣,大概每天都要洗,如果第二天不干,她就要穿别人的衣服了。
她耳朵上的红耳环在他眼前晃,他看她,像是在看一个五年前的故人,往事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翻页,他想起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唱歌。这歌声越来越遥远,直至消失不见,变成眼前这一张脸,她脸上的那点稚气早已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定格在相片上,一定会怀疑从来没有存在过。
“咱们去酒廊继续谈谈你的生意吧。”
骆培因说得正式,谷翘体会出了他这话和餐厅以及车里的区别。
再次重逢,她总觉得骆培因对她有点儿怨气,如果第二段恋情顺利不应该对前女友有这样的怨气,而应该感谢前女友及时分手。但现在这怨气不见了。
当骆培因把谷翘只当作一个潜在投资对象的时候,他以前对她感情上的那点不满都是她的优势。看重工作重于男友、不会因感情波动而影响决策,包括对成功有着强烈的企图心都是绝佳的优点。投资一个感情用事的情种是件非常有风险的事。就连她在初创期控制出差成本也是个优点。他刚拒绝了一个说拿到投资就马上搬到高档写字楼的人。
把一个人放错位置,优点也会变成缺点。现在骆培因决定把谷翘放到正确的位置,一个可能的未来投资对象而不是别的。
他从来不怀疑她会越过越好,这一点他恐怕比她还要确信。
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黄浦江里的渡轮。骆培因给谷翘要了一杯热牛奶,谷翘觉得在酒廊喝热牛奶有点儿可笑,就像她当年在酒吧里喝巧克力奶吃爆米花一样。
但很明显,他这次并没把她当小孩子。
骆培因手边放着一杯咖啡而不是酒,这是明显要谈事情而非感情。
于是谷翘也没要酒,她要了一杯咖啡,并且往咖啡里加了许多奶。
最初骆培因听谷翘说话,重点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在说。谷翘的数据并不是他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甚至是必要渠道,但只有谈这个时谷翘才会恢复过往的语调,几近狂热的诉说她的新生活。
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工作和感情他一向分得很清,他不喜欢这两件事搅在一起,现在他准备谈工作。
“你对国外的软件连锁店有了解吗?”
“还在了解。”
谷翘觉出了眼前人和以前的区别,当他真公事公办的时候,她发现他以前的“公事公办”原来都是幌子。
骆培因听出了谷翘的潜台词,那就是她现在还没太大了解。如果谷翘来美国看美国的软件连锁专卖店,她会发现这些连锁店一般都不如卖硬件的店面选址好面积大,而且客流量也不如电脑专卖店。
“你真认为纯粹的软件专卖店有很大潜力吗?”
骆培因把他的观察及想法告诉谷翘,他在谷翘眼里看到了不服气。她的睫毛全部扑伸开,眼睛很亮,她对未来抱有希望或者极有斗志时就是这种眼神。
很明显,他的话引燃了她的斗志。
“也许你因为我之前的话误会我对你有偏见。我现在不是在刁难你,我只是在等待你说服我。你以后如果找投资,不可避免你会遇到这种问题。现在把我当成彼得或者随便什么人。”
他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
他这样看她时,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谷翘分辨出了骆培因上次提彼得和这次谈到她生意时的语气。这次是彻底不含私人恩怨。没有恩,也没有怨。
谷翘低头喝了一大口咖啡,加了奶还是有点苦。她深吸一口气,很快变出一个笑来。
“也许发展阶段不一样,别人的衰退期正是我们的增长期。国外我不了解,国内的软件厂商非常需要一个全国性的销售及宣传体系。长友这样以单位用户为主的软件背靠大树好乘凉,面向个人用户的软件厂商大部分都是自产自销,在关键的上市前三个月一旦没有打出名头,后面基本就消失了。全国各地渠道基本不互通,打开渠道不仅周期太长,对经销商的甄别成本也很高,收不回回款的风险也很大。但如果有一个全国连锁的店负责大规模宣传和销售,厂商只需要和这家店的总部打交道就不一样了,不仅能缩短周期,还能降低风险。”
谷翘盯着骆培因的眼睛,看他到底被自己说服了没有。
当谷翘想要说服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直视对方,朝着他的目光里无限深入,仿佛猎人在瞄准她的猎物。骆培因双手交叉看她,他脑子里仿佛有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计算。他在审视她嘴里吐出来的一个个字,审视她这个人到底能创造多少价值,带来多少利润。
他的角色转变得过快,让她有点儿猝不及防。
“就算软件连锁符合市场需求,但是为什么是你?毕竟你现在只有一家店而已。”
谷翘记得骆培因已经提醒过她一次。
她身体向前倾,耳环晃动起来,盯着骆培因的眼睛:“表哥,你是以什么立场问我这个问题呢?”她没说的是,她就算找投资也没找到他头上吧。
骆培因微笑着看她,他在用这笑提醒她有点儿感情用事了,他并不是在跟她谈感情。
他对她的项目感兴趣,但对她本人持怀疑态度。他公私分得很开,她刚才有点儿混乱了。如果是一个潜在的投资者问出刚才的问题,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情感波动。
“我明年就会在上海和广州开店。”她计算过了。在上海开店成本不会低于四十万,她不换车不换房就是为了开店。她对软件专卖店不太了解,对快餐店和商超的专卖店却有些研究。她只有在大城市做起直营店,才能吸引加盟。
“什么时候?明年五月京交会之前你这两家店能正常营业吗?”
轮到谷翘惊讶。他对她的期待仿佛比她对自己的期待还要大。
“你如果没改变你的想法,那就尽快证明你能快速在其他地区复制你的经营模式。在你有三到五家店时再考虑融资。在此之前,你就算找到投资也不会太多,过早稀释股份对你未必是什么好事。”
骆培因马上捕捉到了谷翘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讶:“窗口期很短,这个市场也没那么大,如果你在明年做不到十家直营店,那我趁你绝了做全国连锁的心思。我看你现在的店生意不错,未必非得做大。现在也不错,赚钱的同时过过轻省日子。”
“我不准备过轻省日子,我想占的位置别人也抢不走。”
“很好。”
骆培因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没猜错,她在工作上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人。知难而退只适用于某个方面。
他对谷翘露出“公事公办”的那种微笑,谷翘也回给他同样的微笑。
安妮在另一边和男朋友喝酒,她又看到了骆培因和他的表妹。而后她注意到骆培因的表妹起身离开,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表妹一步步地向前走。
那注视完全不像是在看表妹。反正她可不会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的表亲,除非她疯了。
再然后,他手边的咖啡换成了威士忌。
安妮并没有去找她落单的朋友。她知道,每个人都有需要独处的时候。
谷翘独自一人站在电梯前,她本来在和骆培因谈未来的供应链,聊到一半,他低头看手表,告诉她,明天再聊。谷翘看到酒廊里有他的朋友,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她进门就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无论是在感情还是工作上,招架他的提问都够她受的。很明显在酒廊里,他对她的项目感兴趣超过她本人,应该感到高兴不是么?
谷翘往嘴里吞了一粒药,许是药物有助眠作用,咖啡并没起到作用,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在一起吃早饭。骆培因递给她一沓资料,都是关于国外软件专卖店的资料,非常厚。酒店免费提供打印服务,看来是没少薅羊毛。她看他眼里有血丝,大概是咖啡的功劳。
他们在一起吃早饭、晚饭,吃过晚饭再去行政酒廊。他每天都给她一沓新资料。在酒廊里,他只喝咖啡,不喝酒。当不谈感情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并没有温情脉脉。和他聊天是心力和体力上的双重消耗,每次谈话他都把她没有考虑成熟的问题拉出来逼她现场被迫思考。
他仿佛是另一个人。她以前认识的他,对得失好像非常的不敏感。但现在,他们所有的谈话都离不开数字。
他没再用目光咬住她。反倒是她,当她试图说服他又受不了他嘴上那点公式化的微笑时,她总是死死地盯住他,仿佛试图对一个猎物瞄准追踪,要追到他心里去,剖开他的心,看他到底怎么想的。
但他好像并没有被她的目光所影响,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谷翘本来是打算元旦前一天走的,但她把时间改到了元旦,她买的元旦的机票。
第118章
◎礼物◎
作为交换,谷翘把邱爽所有传真过来的软件销售报告跟骆培因进行了共享,里面混杂着林海川的海报。
直到现在,骆培因也认为软件专卖店作为流通领域,远不如软件增长潜力大,但是毫无疑问,国内近几年软件专卖可以成为观察软件需求和销量的窗口。做软件投资需要这么一个通道进行打通,提供全行业的市场报告,这是布局的一环。他对这个的判断,无关感情。
在一堆数据里,骆培因翻到了林海川的海报。
谷翘没来得及把这张照片抽出去,骆培因拿起这张混进去的照片,从左到右扫过去:“你预期销量多少?”
“两万。”厂商预期是一万。
骆培因低头喝了一大口咖啡,又看看谷翘,嘴角露出一点笑,谷翘及时捕捉到了骆培因嘴角的笑。他一定在想,这个女的从来不知道谦虚,总是把可能性估到最大。
“表哥,你是不相信我能卖到两万吗?”谷翘这时才发现,她要的根本不是骆培因对她没有偏见。她也不要他对他所谓的“理智客观”,她要的是他相信她。如果是别人质疑,她只会想怎么说服对方,而不是动用情绪。
谷翘压制住了情绪盯着骆培因,努力说服他,这个数字并非不肯可能。
她的眼睛去寻找骆培因的眼睛,仿佛一个小豹子在死命盯住她的猎物。她直视着他那双半掩住锋芒的眼睛,脑子里汇聚的字从她嘴里一个个蹦出来。
骆培因双手交叉任谷翘盯着,他没提醒她,她自以为瞄准的是猎物,实际瞄准的可能是猎枪,瞄准的同时也在被瞄准。
被这么盯着,骆培因变换了一下交叉的双腿,他看着谷翘,目光收窄再收窄,连她那饱和度过高的衣服都成为背景,他只注意到她的脸,他从她的眼睛扫视到她的嘴唇。
每一寸,每一寸都含着无限斗志。
等谷翘说完,骆培因才低头看了下表:“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剩下的咱们明早再谈。”
谷翘在这方面很佩服她的表哥,连续几天都在同一时间结束对话,并不早一秒。她并不满足在此时结束,很想要揪着他的领带,按着他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让他继续听下去。但她抑制住了内心的想法。
骆培因问她:“你要留下喝一杯吗?”
谷翘停顿一下:“好啊。”
“喝点儿什么?”
“威士忌。”她记得她当年喝巧克力奶的时候,骆培因请另一个女孩子喝威士忌。
骆培因大概低估了她的酒量,特意给她的威士忌里加了冰块。
谷翘在心里笑,她从没告诉过他,她洋酒喝得少,但酒量并不小,当年她可是能灌半瓶二锅头的酒量。不过从胡同的小平房搬出来,她在喝酒上就很克制了。
谷翘晃了晃酒杯,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耳环随着杯里的冰块轻微晃动。
“表哥,明晚没安排的话,我请你吃饭。”他每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账结了,然后让她等下次再请。一个下次连着一个下次。
“明晚有个小型聚会,我母亲也在。”
“哦,这样。”就是有安排了。他后天就要去旧金山,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几乎要怀疑他是故意的。让她体验一个下次接着另一个下次。永远等不到下次。
杯子里的冰块还顽固地存在,谷翘就着窗外的夜色已经喝完了一杯酒。
“既然你明晚没安排,那就一起去吧。”
她去,以什么身份去?表妹?哪冒出来的表妹?一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兄妹?
“就是普通聚会,不用特意带什么伴手礼。”
谷翘当然说好,此时拒绝,好像她舍不得伴手礼一样。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晃荡着杯中的冰块对着杯子微笑,
她一口就把这没什么酒味的威士忌喝了小半。真是奇怪,这个酒一点儿酒味都没有。对了,喝巧克力奶那天她穿什么衣服来着,好像那天她除了卖牛仔裤,还在卖马海毛毛衣。有个女孩子特别喜欢她的毛衣,她直接脱了卖给人家。对了,表哥穿什么来着。
谷翘想起来了,他穿的是皮夹克。她突然笑起来,她后来不知道卖了不知道多少件皮夹克。
十八岁的情景突然往她眼前逼近,那时候她真是受够了那些素净的颜色。她又往嘴里灌了大口酒。她看着杯子折射出的自己,她宝蓝色的耳环微微晃动。
她的睫毛顷刻炸起扑开,而后又垂下去,像是被大风吹弯的麦田,在眼下投下阴影。
骆培因夺过了她手里的酒杯,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她抬头看他:“表哥,喝这酒根本醉不了,你太小瞧我。我以前……”
他的目光逼近她:“你以前能喝多少?”
谷翘没说话:“比你想象的多。”
“你还有什么比我想象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