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屿岚烟
空调打得很低, 像是先前开的人心里有火。温言脊背攀上点冷, 没忍住打了个颤。
陆知序将温度调高,又确定了一遍温衡真的没有受伤。
温衡抬起头来, 眼睛里有小委屈:“可是干爹, 妈咪脸上被打了,很重的一下。”
“我没事。”温言闭了闭眼。
她以为她不在意, 可事实上此刻满眼都是陈炳实那一脸横肉, 仿佛要抽她的筋,扒她的骨, 恨毒了她。
她也没做什么。
不过是未婚生了个温衡,还没通知他。
这个血缘上的生父就受不了了。
东亚男人或者说世上男人大多如此,他们对女性向来有着太超过的掌控欲。从妻子到女儿, 从日常到人生大事,似乎都得听他们的, 否则便是逾了矩,犯了错,蔑视了他们的权威。
这一点,自古如此。
温言在各国的文学作品里,看得够多了。
她对陈炳实会是这样一种态度其实毫不意外,但不代表那就是对的。
也不代表她就真的可以对这一巴掌毫无芥蒂。
理性与感性,从来都是两回事。
陆知序附过身来给她系安全带, 系好后没急着回身,反倒是凝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
“昨天都没哭得这样惨。”
他抬起她的下巴,似乎是在端详, 眼里是似有若无的笑意。
可他笑什么呢,温言不理解。
看她这样出丑,难道很快乐吗?
羞惭的情绪一涌上来,防御机制便自动自发地要开启。
她挥挥手,拂开陆知序那张眉目英挺的脸:“陆先生,不是说要去吃饭?”
陆知序眼底的笑这才深了点儿。
又陆先生了。
小姑娘漂亮的红唇抿得死紧死紧的,纤细到有些不经风雨的身子整个儿朝里扣着,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和倔。
明明白白的生气。
在气什么?气他不够温柔体贴?还是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
事实上,他只是觉得小姑娘这做法笨拙、好笑得惹人心疼。
明明可以更直接地回击,生生要站在那里多挨一巴掌,要是他今天来得再晚点儿呢?
还得寻个机会好好教教她。
看温言快把嘴唇都咬破了,陆知序避开她脸上被打到的地方,掐掐她的脸:“别咬了。”
温言硬生生将头扭开,躲他的手指。
陆知序突然觉得,八年的时光也不算什么了。她不还是当年搂着脖子跟他撒娇那个小女孩儿么,别扭又嘴硬,但不同的是,如今他对她的心思总算能多懂几分。
于是他没跟小姑娘置气,从兜里摸出块丝质手帕,冰冰凉凉地,叠整齐覆到温言脸上。
“都起印了。”他掐着脸颊肉,温声问,“那人是你父亲?你想他有个什么结局。”
温言这才转过头来,直视陆知序。
不同于他听起来平静的语气,陆知序眼里有森然的雾气,泛着铜绿,像斑驳的铁锈一块块剥落,露出那底下原本黑色的恶劣。
坏得很直接,但这才是陆知序。
温言垂睫想了会儿,很认真地说:“他一开始不在规划局,进的是发改委。那时候我外公还是发改委的一把手,当初娶温梦芝,他抱的就是攀高枝儿的想法。”
这话没头没尾,说完温言甚至哽了一会儿,好半天没能出声。
陆知序听得很耐心,并不催促。
只是手指隔着丝帕,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脸,缱绻至极。
温言努力忽视手指带来的酥麻,继续说:“外公从来不做为他铺路的事儿,但是借着温景盛女婿这个名头,够他做很多事了。”
“后来外公走了,他不知道怎么从发改委调去的规划局。”温言看着窗外白云慢悠悠地飘,良久吸了口气说,“不是我想他有什么结局。如果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就该有应该有的结局。”
“那如果他什么也没做呢?”陆知序眼睛溺在她月牙白的肌肤上,流连地抚摸,“需要我让他做点什么吗?”
温言被他话里的气势搅得心口一滞,摇了头。
她的下巴还在他手里,连摇头的弧度都浅。
像人掌中惊鹊,振不开翅。
陆知序数着她眼睫颤动的频率,很轻地笑了声,更深地覆上去,将人压在车椅上。
“温言,怎么就只对我心狠啊。”
这笑声把温言一颗心钻出个空洞,被车内冷风一吹,簌簌地发凉。
她推了一把陆知序,纹丝不动。
“你大度,轻易能把人放过。我不行。”陆知序捏着她的耳垂把玩,像惩戒,“至少,他会付出这一巴掌应有的代价。”
“至于你,没保护好自己,也得受点儿罚。”
温言耳根子腾地烧起一片粉红,她太知道他口中的“罚”意味着什么了。
意味着通体冰凉的戒尺落在各种奇怪的位置,意味着他慢条斯理的训话直说得人头脑昏沉不自觉地认错求饶,更意味着一切尘埃落定后那句“好姑娘”和他给的那一颗糖。
十八岁的她被那颗糖吊着走了很远,那现在呢,她还需要这颗糖吗?
温言在他冷冽的气息里有些难过地发现,她需要的。
她竟然仍是需要的。
她侧头躲开他漫不经心的逗弄,恼了:“温衡还在呢。”
温衡坐在后座,举起手表示自己压根不在场:“没关系的妈咪,我很安静,你也可以当我不在。”
陆知序的笑声刹时盈满车里这小小一隅天地,春意化雪。
他笑得胸腔都在震,似乎很愉悦。
温言很少得见这样情绪外露的陆知序。
他狠狠捏了一下温言的耳垂,而后放开对她的压迫。
那意味再显然不过——先放过她,秋后再算账。
他回身不疾不徐握上方向盘,笑着又说了一次:“温言,你真的把温衡养得很好。”
温言回头撞上儿子乌黑漂亮的圆眼睛,扬起下巴也跟着笑了。
“那是。”
陆知序将车开出去,手机扔给温言。
“导个航,那家米其林二星。”他扫了眼温言,语气随意道,“也是川菜,不过嘉临好像还没有三星,要不给你弄一间?”
顿了会儿,他又自顾自说:“京大附近也弄一间。你想吃也方便。”
温言觉得这话有点儿疯,被里面沉重的金钱味道压得没敢接话,只好划着手机问:“密码。”
“你自己设的也能忘。”陆知序眼皮凉凉地一抬,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马,似笑非笑,“不但是个谎话精,还是个小没良心的。”
“140829,你自己定的纪念日。不是吗?”
温言抬眼去找他的表情,落日余韵正描摹他的侧脸,轻纱一样的赤金色朦朦胧胧为他整个人添上一抹疏离冷淡的神性。
矜雅得让人不敢多看。
只多一眼都是亵渎。
温言收回眼,垂着眼睫想,她怎么会忘。
那是她第二次见到陆知序,在培风中学的校长办公室。
那一整个夏天,失去外公的痛苦,像漫长的雨季,潮湿又沉闷地浸泡着她。她觉得自己就像外公家里那个古旧坛子里发酵的酸菜,整个人都被泡酸,泡得发白、泡得肿胀。
直到陆知序踩着落日又一次进入她的眼睛。
阴湿了一整个夏天的天空似乎突然就放晴,他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气一点点儿驱散了笼罩在她心底的阴霾霉斑。
所以避开外公葬礼上的初见,温言自顾自决定,将这一天设为纪念日,他们的纪念日。
当她后来郑重其事把这个决定告诉陆知序时,他很平静。
长腿交叠地倚在沙发上,下巴轻点,说:“好。”
他甚至没问为什么是这一天,只是波澜不惊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温言很挫败,认定他压根不在乎纪念日到底是昨天、明天抑或是根本永远都不会存在的2月31日。
也许他本就没想过同她的关系会存活到第二年纪念日。
不过都是敷衍小姑娘的把戏。
谁能想到,他真的记得。
不但记得,还记了八年那样久。
温言一时说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它们翻涌得有些太复杂。
她看过那么多文学作品,竟找不出一句能与之匹配的,于是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缄默。
陆知序将车转过一个弯,借着紫金色的天光去看温言粉白的颈和润着光泽的唇。
他收回眼,笑一声:“刚好,今年补上。”
“等我忙完这阵儿,带你和温衡去南法度假?我在那儿买过一个玫瑰庄园,庄园主人登记的是你,这次去可以再添上一座酒庄。”陆知序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撑在车窗上,温言看得出,他这会儿很松弛。
甚至称得上心情不错。
他极少自己开车,去哪都有司机,每每矜贵沉稳地隐入后座,便成了一尊没什么生气的菩萨法相。
这会儿却不知怎么的,难得话多,甚至描绘起他们的以后。
风一过,连发丝儿都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