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郑淮明点开、放大,视线定格时,呼吸声陡然加重——
里奥拿着手机,从一个高俯视镜头随性地往后拍,将八九个皮肤头发颜色各异的人勉强框进了合照。
有一张很小很小的脸,挤在画面角落。
即使加了滤镜有些模糊,甚至由于在边角无关变形,郑淮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模样。
方宜笑着,对着镜头比着一个剪刀手。
她用一个玫红色的卡通发卡别住了齐刘海,手腕上戴着一条细带手表。
郑淮明伫立在急诊楼嘈杂的人流中,任何喧闹都变成寂静、嗡嗡作响。
那小小一角,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勾勾的目光如同一只饥饿的野兽,贪恋地无数遍描摹她的眉眼……
他立即存下,手抖地保存了三遍,再将另外八张图仔细放大,甚至呆呆地站在原地,将里奥的朋友圈一篇篇翻阅到了半年前。
都再也没有她的哪怕一根发丝了……
郑淮明回到办公室,失魂落魄地盯着手机里的照片。
他点了一个赞,怕她看见,又怕她错过,失神很久,才想起她早已将自己拉黑删除……
方宜平时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从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她的近照。
自从那天以后,郑淮明每天都会无数次打开里奥的朋友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让他无比欣喜的是,她似乎和里奥在某个创新课程中被分到了同一个小组。
这个课很丰富,做社会调研、搭纸桥、布置展板……
热爱分享的里奥每隔几天都会发,而这些九宫格的图片里,竟偶尔能捕捉到她的影子。
正脸或合影是很少的,郑淮明也不奢求,只要是她一个模糊的侧面,甚至是贴展板时不小心入镜的一截手腕,都会反反复复地看。
杂乱的桌子上,他发现了她的水杯,上面贴着她曾经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小黑猫……
她合照里穿过的外套搭在椅背上,那椅子上的浅蓝书包也是她的了,挂有一个毛团形状的大眼睛娃娃,和一瓶荔枝味的汽水……
他找到这个品牌,从海外网购了一箱,吃不下饭时一瓶、一瓶地打开喝。
郑淮明知道自己是疯了,没日没夜地研究这些照片,仿佛、又或者说的的确确就是屏幕外阴暗的窥探者。
后来,已经发展到无法入睡,一合眼就是那些相片在脑海中盘旋。
在无数个如漩涡般的浅梦中,他仍在寻找着蛛丝马迹,想多看到一角她的现状。
当又一次为分辨出她在画面中掠过的马尾辫而欣喜若狂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是非常卑鄙、无耻的……
他在用自己的私念玷污她阳光里的生活。
郑淮明强迫自己屏蔽掉里奥的朋友圈,妄图高强度的工作将自己麻痹,替同事值班,一遍一遍熬在操作间练习,主动申请去急诊帮忙、出车……
夜里回到宿舍时都已是凌晨,倒在床铺上,往往身心俱疲到无法动弹。
而每到这时,那手机朋友圈的图案,都犹如地狱里的恶魔之手,朝他伸过来,紧紧地扼住他的喉咙……
看。
不看。
就只看一眼!
绝对不能再看!
……
日子已经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有那屏幕里转动的图标是真实存在的。
有一天傍晚,郑淮明和几位同事照例帮主刀医生做完辅助工作。
从手术室走出来时,正逢夕阳,温暖的橙黄色照亮整个更衣间。
同事们从衣柜里拿出便服,讨论着去哪里吃晚饭。
“晚上还有点事,我就不去了……”
郑淮明惨白着一张脸,勉强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夕阳太过浓烈,绚丽得有些晃眼。
同事敏锐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怎么差?”
明明冷空调很足,他却满脸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说话时目光已经难以聚焦。
郑淮明想说自己没事,薄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顿时眼前昏黑,脱力地一头栽倒下去。
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他听到了同事们的惊叫,没有丝毫痛意,只感到额头似乎有湿漉漉的液体流下来……
下一秒,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七十七章 天台
黑暗中,置身于一片虚无,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感知。
那是一种轻飘飘的、失去痛苦感受的虚无。
许多回忆走马灯般地旋转,她笑起来眸中的盈盈水光,她饱满红润的嘴唇,她的手牵住时是暖暖的、指尖在他掌心里轻挠……
“怎么能不吃饭呢?做实验再忙也要吃啊,我们去南门那家咖喱饭好不好?”
“我好想你啊,十分钟?十分钟也很久了好不好……”
“我看见你高兴,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我高兴——只是因为见到你!”
“因为我喜欢你嘛,我喜欢的是你。”
然而,片刻的逃脱也是奢望——
疼痛渐渐从四面八方涌来,右侧太阳穴后方最为强烈,针扎一般地跳着。
郑淮明感受着知觉的回笼,有晃动的光亮映在眼皮上,他闻到了病房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
可他不愿睁开双眼,自欺欺人地就这样静静平躺着,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窗外有吹动树叶的风声,有盛夏聒噪的蝉鸣,遥遥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醒来又如何,不醒来又如何呢?
直到同事再一次来换药,郑淮明才不得不掀开眼帘,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歉意:“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想勉强撑起上身,却被同事担忧地牢牢按住:
“你最近太累了吧,别担心,教授批了假,说让你好好休息几天。”
从同事心惊肉跳地描述中,他才知道,自己当时毫无征兆地倒下去,一头撞在铁皮柜子角上,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偏偏他脸色纸白、不省人事,怎么叫都没有反应,将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送到急诊室后,医生判断不是磕伤了头部,只是低血糖加上过度疲劳晕厥。他右耳上方被撞出一条深深的血口子,缝了五针。
“差两寸伤的就是眼睛!你快把我们吓死了!”
本是件后怕的事,可郑淮明听着,毫无血色的唇轻抿,目光空洞洞的。
最后才勾了勾唇角,淡淡附和:“幸好……”
——像是在听别人的事。
教授批了几天假,从前高烧都要坚持的人,罕见地没有拒绝。
郑淮明躺在床上,很少坐起来。窗帘有时关着,有时半敞,取决于上一个来探望的同事是白天还是黑夜。
伤了头,又不是伤了腿。
周思衡发愁:“你是不是还头晕?我叫主任再开个片子看看吧。”
他轻声说:“有一点……不过没事。”
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话,再问不出别的。
住在病房里,三餐都由医院统一配送。病患餐为了营养实惠,菜色难免单一,周思衡时常特意多打一份员工食堂的菜过来,和他一起吃。
郑淮明手执筷子,吃得斯文矜贵,每一餐都饭盒见底。
可周思衡分明觉得,他日渐清减下去,连病号服在肩上都快挂不住了。
直到一日中午,周思衡走到楼下才想起来,工作证落在了病房。找回去时,他一推门就听见了卫生间里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过了十分钟都不到,只见郑淮明单薄的身子折在洗手台上,吐得十分辛苦,连病房里进了人都没能发现。
周思衡霎时明白了一切,冲过去架住他下滑的身体,从未如此心慌过:
“老郑……你到底怎么了?”
水龙头哗哗作响,郑淮明苍白的脖颈埋下去,碎发都被冷汗浸湿,露出的半截下颌线紧绷,肩膀止不住地在颤。
周思衡的心一点一点下坠,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去法国……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你回来以后不对劲……”
回应他的,唯有忽深忽浅的呛咳声。
周思衡焦灼万分,回去后寝食难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金晓秋联系一下方宜,问问情况。
可当年确实是郑淮明提的分手,身边朋友都有目共睹,他如今哪有这个脸再去询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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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一片漆黑中,唯有手机屏幕的灯光照亮男人的侧脸。
郑淮明蜷在病床上,发送出一条回复教授论文指导的邮件,呆呆地盯着那“已发送”的页面。
突然,微信的群消息一连串弹地跳出来。
他点开,是06级北川大学在法交流群。帮忙搭建在法留学生信息库时,姚老师将他拉进了这个群,已经沉寂已久。
【你们听说了吗,托尔街旁边那个学生公寓出事了!】
【我朋友圈也有很多人转,太吓人了,我之前还去看过呢,不是说大门就有密码锁吗,没想到这么不安全。】
【受伤的是不是咱们的学妹啊,哪一级的,08还是09……】
【08法语系的吧,我和她还一起上过选修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