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德发
青旗会褚会长与乡农会纪会长共同主持了公祭,宁可金和封铁头作为两大组织在天牛庙的基层负责人跑前跑后地张罗。
日上三竿的时候,本村的人都来了,周围各村的人也都来了。
褚会长宣布开祭。
几名青旗会员便拎了包括封四在内的三颗马子头,扔到了铁牛旁边早已架起并煮沸的油锅里。
沸油在接纳了人头之后冒着蓝烟吱吱地欢叫,让几千颗充满仇恨的人心初步得到了慰藉。
许多人喊:“使劲炸!使劲炸!炸成末末!”炸了半个时辰,褚会长一挥手,三颗炭球样的东西便被捞出来,流着油汁放到了供桌上。
这时,褚会长带领几千人一鞠躬,二鞠躬,沉痛致哀……封二父子俩也在人群里。
在三个头颅放到了祭桌后,尽管它们皮肉黑焦,但封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胞弟的那颗。
他熟悉老四的牙齿,老四的牙齿往外呲得厉害。
小的时候,他和老四经常因为争吃东西打起架来,几乎每次他都要领教老四的这副牙齿。
它会把你胳膊或指头咬住,咬得死死的不轻易撒口,直等到你告饶了,它才放开你,亮亮地向你呲着笑着……可是今天,人们并没有向他求饶,它却又向人们呲着,而且比活着时呲得更为突出……封二看着看着不敢看了,赶紧低下头去,将两包眼泪唰唰地洒到了地上。
这天晚上,封二想应该去老四家看一看。
自从老四让宁可金抓起来,他就一直没敢踏进老四的家门。
一是他恨老四暗地里去当马子,二则也怕去老四家会让青旗会的人发觉。
但如今老四死了,头也让人炸成焦球了,他是应该去看一看的。
他们兄弟一共四个,老大老三早就死了,多年来就剩下他们两个,如今老四也走了,不到他家里一趟是说不过去的。
于是,封二就在夜深之际像老鼠一样溜过两条街,摸到了老四的家里。
老四家没有院子,只有两间破屋。
他走到屋门前推了推,发现门是在里边闩着的,便小声叫:腻味!腻味!但里面无人应声。
他知道事情不对头,就弯腰提起门扇,一使劲将它摘了下来。
他摸黑走进去,打着火一照,发现他的弟媳妇和她八岁的二儿子没味都正倒卧在地上,每人脸前呕了一摊。
看样子是喝了卤水,而且死了不是一天了,因为没味的鼻子与耳朵已经让老鼠啃去。
封二垂手站立着,嘴里喃喃地道:“老四呀老四呀,你看你把这个家弄得……”
这时,老汉才发现没见到他的大侄子腻味。
第二天一早,他便在村里打听腻味的下落,但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
无奈,他只好回家叫上大脚,把那死去的娘儿俩收拾一下,用草苫子裹着埋进了社林。
社林在村西,是一块公用的墓地,是专埋无资格入祖林的死者的。
第6章
这个世界上树木花草最是豁达,人间再大的苦难也妨碍不了它们的生长节律与热情。
天牛庙围墙内外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洋槐花就铺天盖地地开了。
这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景。
因这里地薄易旱,唯有洋槐树能长得好,村民们在该种树的地方都是种它们,于是每年的春末,村里村外白多绿少,像下了一场大雪。
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像成串的白蝴蝶,硬是缀满了树枝,压弯了树枝,招惹得蜜蜂东奔西忙嗡嗡不止。
一阵风吹过,树底便落下一阵花雨。
那略带香味儿的槐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用不了几阵,地上早是一片白了。
山里的花汛给庄稼人的从来不是审美呼唤,而是一种农事的提醒。
满山洋槐花要表达的语言是:种花生的时候到了。
于是,天牛庙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走出那场匪祸带来的惊悸,牵着牲口背上种子,到地里播种了。
一时间,“喝溜”声响遍了村子四周的每一片田野。
在村东北一个叫做“鳖顶子”的高岗上,封大脚一家四口正在忙活。
封二老汉吆牛犁沟,大脚往垄沟里撒粪,绣绣则与婆婆挎了个小箢子点种。
本来大脚与他的爹娘是不让绣绣下地的,一则嫌她自小没下地干过农活,二则看她脸上黑蝴蝶一样的孕斑一天天明显,便都让她呆在家里。
但绣绣不,坚持要去。
封二便深深地受了感动,摸一把红鼻子说:“要去就去吧,三个人种也真是忙不过来!”到了地里,绣绣不会点种,封二老婆就向她示范,只点拨几下她就会了。
她从箢子里抓出一把,将指头灵巧地一捻一捻,那红红胖胖的花生米便一对一对地落在垄沟里了。
封三老汉吆着牛,瞅见儿媳妇下在垄沟里的种子,又偷偷瞥一眼儿媳妇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股幸福感在他已经变老了的心里轻轻荡漾。
他甩一记响鞭,一扬脖子喊起了“喝溜”:哟嗬嗬……,
咳哟嗬……,
哟嗬嗬嗬咳哟咳哟嗬……!
封二的喝溜声一直持续到第六天的中午。
当把九亩地的花生种完,并把它们全部耙平的时候,他发现了儿子神色的异常。
儿子坐在地头,正一边抠着一大一小两只脚上的泥块子,一边望着远处发怔。
等封二把牲口卸下,站到离儿子三步远的地方端起烟袋,他听见儿子说:“你看,好多人家都还没种完呢!”
封二便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心思。
儿子是在馋人家的地多。
看看远远近近,种花生的人确是比前两天少了,喝溜声也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东一声西一声,远没有前两天的热闹嘈杂,但就在这种淘汰里,让人十分明显地看出了差别:但凡至今还没种完的户,都是些地多的。
你看宁学祥,这几天带着七八个长工短工一直忙活,可是还没种完他留给自家种的地,长工小说打了几天喝溜,已经把嗓子都累哑了。
宁可璧在匪祸中失去了父亲,春种大忙时也终于收住玩心到了地里,这时在向他的长工们指手画脚。
除了财主家,还有一些揽地多的佃户也没有种完。
往蚂蚁沟的方向望一望,甚至发现铁头一家也还在那片由封二父子耕起的地里忙活——他家没有牲口,进度自然就慢得多了。
看到这些,封二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忍不住拍着黑犍牛的独角道:“咳,你余了力啦,余了力啦!”
这时,封二听见儿子道:“爹,咱去开荒,再弄它几亩地!”
“开荒?开哪里?”封二问。
大脚朝“鳖顶子”最高处一指:“那里!”
那是封二家的四亩山场。
因为破土就是石头,只稀稀落落地长了几棵松树和一丛丛只能作烧柴的檗椤。
封二老汉朝那里一瞥立即摇头:“不行不行!行的话,我早就刨出来了!”
封二说的是实话。
他自从娶妻后在他爹手里分得十八亩地,一直处心积虑要添上一些。
他没攒下置地的钱,多次想到过开荒,打过这片山场的主意。
然而到那里刨上两镢头,却立即打消了主意:让那片石顶子变成土地,委实太难了。
大脚却说:“我不信,只要舍得花力气,保准能开出地来!”
这话让封二生起气来。
他感到儿子的态度对他是一种冒犯。
老子没开出地来你能开出来?你难道比我多长了脑袋?他红着鼻子说:“不行就是不行,看你能的!”
大脚却道:“我偏要试试!”
封二见儿子公然与他顶撞,气得说不出话来,便用鞭杆狠狠敲了一下牛腚:“操你娘的×,还不回家!”
第二天,大脚果然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
在他扛着镢头出门时,封二没再阻拦,但也没有跟随他去。
他只站在牲口棚里,一边假装给牲口添草,一边酸溜溜地偷眼瞧着儿子一歪一顿的背影。
之后,他在槽帮上叩叩草筛,用手抚着掉角犍牛的脑门说:“开出开不出都是人家的,咱老啦!咳咳!”
大脚一歪一顿地来到了鳖顶子。
春末时的鳖顶子虽然瘠薄却也显示了些微生机:十来棵松树变得翠绿翠绿;一丛丛檗椤发出了尺把高的嫩枝;一些野蒿野菜开出了稀稀落落的花儿;大黑蚂蚁们碌碌地爬着;和土石一般颜色的土名叫“蛇溜子”的蜥蜴迅疾地窜来窜去……大脚向这块祖传的山场打量片刻,便高高地抡起了镢头。
“嘿”地一声下去,他觉得两只胳膊都被震得发麻。
看看面前,几星土渣溅起处,露出了硬硬的石头。
这时他方明白了他爹所作结论的不妄。
但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