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后来家里平反,他回到上海,没学历,进不了工厂,但他胆子大,别人不敢跑的长途货运,他敢。凭着过硬的车技,他赚得比普通工人还多,这让他更加坚信——读书没用。
直到重逢江起慕,他才明白自己过去有多浅薄。
今年春节刚过,江起慕就找到他,说发现上海的有不少生活必需品价格在悄悄上涨。
“这是价格双轨制必然趋势。”江起慕分析道,“经济要发展,国家迟早会放开价格管控,到时候物价肯定会有剧烈的波动。”
他当时不以为然道:“你说的什么双轨制我听不懂,但要说物价会大涨?我看你是想多了。这些年物价都由国家管着,就算涨也涨不到哪去,你是担心没钱吃饭吗?我这里还有,可以先借给你。”
江起慕摇头:“我不是凭空猜测,而是从广东的改革经验得出的结果,从78年改革开放以来,广东一直走在改革的最前沿,广东的物价改革也发生了几个重要的事情,一是79年放开鱼价,二是84年放开菜价,每次改革,产品价格都会猛涨,就拿塘鱼来说,当时的价格由一斤一块钱涨到一斤七块钱。”
广东人喜欢吃鱼,那年春节因为鱼价上涨,导致很多人买不起鱼,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他顿了顿继续道:“国家为了配合经济体制改革,从85年开始实行价格双轨制,这制度出发点是好的,但现在漏洞百出,要适应发展,放开价格管控是迟早的事。”
贺乾听得云里雾里:“你小子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可连在一起就跟天书似的。”
江起慕见状,换了个说法:“简单来说,现在只是日用品在涨,很快家电、粮食、衣服全都会涨,而且会越涨越凶,我们要是现在去广东囤货,等涨价时出手,中间的差价够赚一大笔”
这个说法他听懂了,可他还是觉得江起慕太年轻了,很多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想囤货也行。这样,我借你一千块,你囤些柴米油盐,就算不涨价,这些东西也好出手。”
江起慕见他这样,知道一时说不通,便没再坚持,也没要他的钱。
谁知这小子胆子比他还大,等贺乾跑车时才发现,江起慕居然从银行贷了一万块,死活要跟着他的车去广东进货。
一路上他苦口婆心劝江起慕别冲动,可这小子铁了心要干。
到了广东,江起慕用贷款一口气买了二十五台电视机。
当时他觉得这小子肯定要亏,电视机虽然还算畅销品,可因为他没有货源和人脉,拿到的价格并不实惠,甚至比商场买的还要高一点,没了价格优势,又没有销售渠道,这不是等着赔钱是什么?
因为江家房子卖了,这批电视机全堆在了贺乾家,每次回家看到满屋子的电视机箱子,贺乾就头疼。就在他以为江起慕要血本无归时,电视机价格突然暴涨,一台涨了上百元。
江起慕抓住时机迅速出手,连本带利净赚三千元。
三千元啊,贺乾不禁咂舌——这可是他跑货车两三年都攒不下的数目,这小子居然一次买卖就赚到了。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读书人的眼光确实不一样。
不过江起慕并未就此收手,也没有去还贷款,反而准备将这笔钱作为本金,决定再次南下进货。
更让他意外的是,江起慕主动邀请他合伙经营,虽然想起之前自己对江起慕的轻视有些难为情,但在对方诚恳的劝说下,贺乾最终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一万多元听着多,但要买大件家电,那就不够看了,他索性把房子卖了,也跑去银行贷款了一万多元,又动用多年积累的运输人脉,这次进货量比上次翻了几番。
按照江起慕的分析,这波涨价潮还将持续,两人当机立断,在相对偏僻的街道低价租下两间破旧的仓库当铺面,方便快速出货。
因此,尽管第二、三次进货是贺乾出钱多,也动用了他的人脉,但他始终觉得这赚钱的主意是江起慕出的,理应他拿大头,更别说江家现在的情况,江起慕比他更需要这笔钱。
但这次江起慕态度坚决:“贺乾哥,这次听我的,就五五分。”
昏黄的灯光下,他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比去年消瘦了一圈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
这半年的相处,贺乾深知这小子看似随和,实则极有主见。
见他态度坚决,贺乾也不再坚持:“成,就按你说的办,要是缺钱随时开口,走吧,回去歇着。”
两家房子都卖了,虽然原因各异,但结果是相同的,他们两个人都没了住处。
贺乾在仓库附近租了间民房,江起慕不去医院时就住在这里。
回到出租屋,贺乾简单冲了个冷水澡就准备休息,这两天为了出货,他总共没睡几个小时,实在疲惫不堪。
刚走出卫生间,却看见江起慕正在刷牙——如果那能叫刷牙的话,他发狠的力道让贺乾旁观者都感到牙龈隐隐作痛。
自从上周和广州的女友分手,江起慕每天都这样近乎自虐地刷牙,仿佛要把牙齿刷碎才肯罢休。
“起慕,”贺乾看得太阳穴直跳,“真要舍不得就去追回来,现在咱们赚钱了,我们买些贵重东西过去,好好求一求她母亲,对方应该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江起慕没有回答,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当看到牙膏泡沫里混着血丝时,贺乾再也看不下去,一把夺过牙刷:“疯了吗?都刷出血了还使劲!”
灯光下,江起慕嘴角残留着带血的泡沫。
他沉默地抹了把嘴,转身要走。
“站住!”贺乾拽住他的胳膊,“你不是常说那姑娘人好吗?好姑娘更该理解你的处境,你把家里的情况老实跟人交代,她肯定会心疼你。”
江起慕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正因为她太好,我才不能拖着她一起受苦,她值得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在地狱里挣扎。”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眼底的血丝却出卖了他。
贺乾一时语塞。
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紧,滴水声在深夜格外清晰。
“牙刷还我。”江起慕伸手。
“还刷个屁!”贺乾直接把牙刷折成两半扔进垃圾桶,“不想拖累她可以,但也别糟践自己。现在,立刻给我去睡觉!”
夜深了,月亮无悲无喜照亮着大地,不带一丝温度。
侧身躺在狭窄的一米二床板上,辗转反侧,最终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用红绳编织的小鱼。
那是初三那年林飞鱼送给他的,如今成了他手里唯一与她有关的东西。
他轻轻握着红绳小鱼,好像在看林飞鱼一般,眼眶憋得通红。
半夜,贺乾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路过江起慕床边时,他瞥见对方正盯着那条红绳鱼发呆,眼神空洞,显然一直没合眼。
贺乾皱了皱眉,他这几天才睡几小时,江起慕比他睡得更少,这小子再这么熬下去,怕是要成仙了。
他张了张嘴,想骂两句让他赶紧睡觉,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骂了也没用,纯属浪费口舌。
只是他小时候怎么也没想到,江起慕这小子看着闷不吭声的样子,竟是个痴情种。
贺乾挠了挠额头,转身进了卫生间。
他比江起慕大两岁,但因为家里的缘故,一直没谈过对象,身边那些狐朋狗友倒是不少结了婚的,可没见谁像江起慕这样,分个手就跟丢了半条命似的。
从卫生间出来,贺乾本想直接回去睡觉,可脚步一顿,转身从角落里翻出两瓶啤酒,顺手把其中一瓶扔给江起慕:“睡不着是吧?那就起来陪我喝。”
江起慕抬手接住,指节一扣,“啪”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滑下喉咙,他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他仰头又咽了一大口,依旧什么味道都没有。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
挺好,连味觉都没了。
贺乾没发现他的不对劲,仰头痛饮一口,目光落在他指间缠绕的红绳小鱼上:“这是那叫飞鱼的姑娘送你的?”
江起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算是应答。
贺乾叹了口气,有些可惜道:“上次你跟我去广东进货,在中大外面守了一天一夜,可惜连她人影都没见着。”
他至今不知道这个让江起慕爱得“死去活来”的林飞鱼到底长什么模样。
重逢以来,他一开始没好意思开口要看江起慕心上人的照片,后来江家遭难,大半物件被那家人抢的抢、烧的烧,这条红绳鱼是江起慕拼命抢回来的唯一念想。
月光照在江起慕因消瘦而更加棱角分明的脸上,贺乾觉得他被爱情折磨的样子有些吓人,但又忍不住好奇。
爱情这东西,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江起慕没注意到贺乾的眼神,他仰颈又灌下一大口。
酒液顺着喉管烧进胸腔里,胃部很快传来一阵痉挛,让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头。
其实那天他看见她了——少女马尾辫在夕阳里划出金红的弧线,风衣被风吹得鼓起来。
他就蜷在车厢后座,像阴沟里的老鼠,隔着脏污的玻璃窗偷窥着属于自己的月亮。
***
林飞鱼虽然高烧一度逼近四十度,但在医院输液后很快退了烧。
她不想浪费钱,当晚就回了家,只是这场病来势汹汹,回家后又反复烧了两次,直到三天后才彻底好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她妈这几天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不仅她妈,就连常静和常欢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她深度怀疑自己高烧时说了胡话,或是梦中呓语泄露了什么,为了避免她妈察觉她和江起慕分手的事,身体刚好些,她就匆匆收拾行李返校。
走在回校的路上,林飞鱼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学校呆不得,家里也呆不的。
临近毕业的迷茫更让她无所适从。
这个专业是她妈擅自改的志愿,四年来她学得异常吃力,想到未来还要从事相关工作,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任何作用。
林飞鱼带着满心迷茫回到学校。
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出门,李兰之后脚就揣着钱包跟了出来。
路过巷口的杂货铺时,钱母突然从柜台后探出身叫住她:“广安和常欢说要挑个好日子,我找人看了,明儿个跟大后天的日子都不错,你看选哪天好?”
李兰之脚步一顿,连片刻犹豫都没有:“就明天吧。”
钱母点头:“成,那我这就去准备。哎,你今天不去出摊?”
李兰之含糊应道:“今天有点私事要办。”
李兰之坐公共汽车来到火车站,直奔售票窗口,对玻璃窗后的售票员道:“买一张后天去上海的特快。”
【作者有话说】
来了,这章送红包~
---
大家的留言我看到了,考虑后,我决定还是按照原先的设定写,每个角色都有属于他们的成长,过程是曲折的,但结局都有收获,男女主结局也是好的[比心]。
至于更新,一是身体,二是不想随便写,但在8月15号前这文会完结。
---
【注】①三脚鸡:三轮摩托车,70-90年代在广东地区很流行,广州现在看不到了,一些小县镇或许还有。
②《我只在乎你》:邓丽君演唱,1987年,该曲被收录在普通话专辑《我只在乎你》中,是邓丽君最后一张普通话专辑的主打歌曲。
③1988年,国家决定实施价格“并轨”,取消价格双轨制,实行价格闯关,因此导致全国出现了大范围物价上涨和抢购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