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牵一
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体验。
山下,梅超在墓园门口徘徊,守门的老头不知道哪里去了,空有一个录音机里放着戏曲。
她四下里看看,嘴里喃喃,“得罪了得罪了。”
下一秒,人就一脚踩在大铁门上。
梅超一瘸一拐地走在山路上,刚刚翻大门落地时,一个小石子硌在脚底,她一个没注意,人就往旁边倒。
她看了眼,按照经验来说,也就肿个包,于是继续往前走。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守门老头儿的录音机声音很大,经典的戏曲片段欢快又无奈地响在山间。
她拿着手机打开导航,一颠一颠地往地图上显示的那个小红点走。
没想过要联系他。
一个人安心地等,一个人专注地走。
怎么着,最后都能遇着的。
梅超低头看他,伸出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八月末的津城山花烂漫,人睡在草地上。
秦遥睁眼,笑了,“你来了。”
“这会儿我能看到河了。“梅超自然地将视线从墓碑上的照片移开,一屁股坐在秦遥旁边。
晚风夹杂着沁凉的山气,夕阳斜照。
梅超躺在他旁边,忽然觉得昨晚搅得她胃疼的问题不重要了。
“有人跟你一起来过这里么?”她虚着眼睛看天空。
秦遥偏头看她,答得干脆,“没。”
梅超满足了,这样的私密时刻,秦遥只与她共享过。
多多少少,自己在他那里,有了一些特别之处。
特别?梅超被这两个字逗笑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空气里有了些湿气,她觉得胸口饱胀这一种酸甜的感觉。
搞了半天,自己就是想要在秦遥这里显得特别一点。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少争抢、也不嫉妒的人,昨晚才发现,哪里是这样。
当察觉到自己的特别之处有可能是沾了别人的光的时候,梅超愤怒了。
然后在这一刻,那愤怒又被他的一个字消解掉了。
喜怒哀乐,自此由他接手。
梅超觉得自己可以给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喜欢他吗?
喜欢。
见到他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在他面前,觉得自己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独一份。
第44章
下山的时候,是秦遥背着她走的。
梅超觉得有些别扭。
明明跟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上过床了,却仍旧在他的手握着她的小腿的时候忍不住发颤。
秦遥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他的背脊很宽阔,梅超趴在上面,一面觉得紧张,一面却又觉得安全。
她对于肢体接触,比想象中要更加排斥。
这是梅超初中的时候发现的。
小女生们的友谊大部分始于手牵手一起上厕所,或者是一人挽着另一人的胳膊走在放学路上。
当班里的朋友试着挽她的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弹开。
或许是梅超的应激动作太大了,小女生空抬着手半天反应不过来,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再后来大一些,她知道自己可能不喜欢别人碰她,便很少与其他同学有特别深入的对话交流。
宁愿让别人误会自己冷漠,也不愿意再次伤害对方。
梅超有认真想过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只需要长大一点就能懂。
在她的记忆里,梅夫人基本上不会亲她,也不会抱她。
梅军是军人,从小把她当个男孩子带,他在家的时候,梅超就得当个小士兵。
她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各式各样简短的命令。
将近二十年的光景,她长到了现在的这个模样。
梅超还记得当时那个小女生有些委屈地对她说,“梅超,你怎么忽然这么冷啊?平时你不是很温柔的吗?还和我一起去老师办公室抱作业本。”
细碎的阳光下,她看着那张皱巴得很厉害的小脸,张张嘴,急切得想要解释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摇摇头。
十一岁的梅超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牵她的手。
等后来明白的时候,那个小女生已经在时光里远去了。
她的解释,只能留给自己。
梅超想要告诉那个小女生,她不是忽然变成那个样子的。
那是一颗种子,经过日积月累,它慢慢地生长着,一点点地将心的原野遮挡掉,只是碰巧在那一天,她表现出来了而已。
没有人会忽然变成某个样子。
她趴在秦遥的肩头,觉得当下这个时刻就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时光的大门。
暮夏,梅超穿着牛仔短裤和一件宽松的姜黄色短袖,秦遥还是一贯的作派,白色短袖加黑色的中裤。
衣服料子都挺薄,梅超这时候才觉得他挺瘦的,肩胛骨都有些硌人。
年轻人特有的一种消瘦感。
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没精神,但却有一种很干净的感觉。
一路上静默无言,只她的两条小腿跟着他走路的节奏轻轻地晃。
山头上除了他们,谁也没有,这里万籁俱寂。
能够看到万家灯火,却听不到一点喧嚣,这里将像是一个剥离于尘世的所在。
那条河被斑斓的霓虹灯映亮,相比白天细细碎碎的样子,这会儿更像是俗气的秦淮艳景。
可梅超觉得看起来也还不错,热闹。
“你说住这儿的人是不是都深居简出啊?”梅超问了句话。
秦遥笑了,“我猜他们不适合出门。”
她也跟着笑了,“你想什么啊,我说的是山下的居民,不是这墓里的。”
苍青的树、浅灰色的大理石墓碑统统混在夜色里。
这里暗淡而没落,漫山遍野的灵魂在这里幽居。
他们等待着,等着生者将他们记起。
秦遥说,“你倒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说。”
梅超忽而心生一股豪情,“有什么好怕的,最后我也得躺这里睡他个天昏地暗。”
他一手轻拢她的脚踝,“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觉悟。”
“死亡才让人觉得活着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事情。”她轻笑。
女孩子扎成马尾的头发已经散成毛茸茸地样子了,蹭在秦遥的脸上痒酥酥的。
“你真十九岁?怎么说的话跟九十岁的人差不多。”
“这不挺好么,懂事儿。”梅超语气里有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亲呢与轻快。
“懂事儿有什么好?十九岁的女孩子哪里需要懂那么多的事?”
到山脚下的时候,那录音机还没停。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秦遥过去跟守公墓的老人打了个招呼,两人寒暄了几句。
她站在一边,靠着棵树,伤的那只脚微抬着离地。
梅超看着修葺得很简单古朴的小亭子,那里透出一个田字格窗户的灯光,薄薄的光又铺洒在一小块菜地上。
秦遥就那么歪斜着身子倚靠在田字格窗户旁,跟老人说话。
没一会儿,他就跟老人挥了手,朝梅超走过去。
秦遥将她打横抱起,“走了。”
老人打了个哈欠,中气十足地喊,“小心点,别把人姑娘摔着。”
他笑,“摔不着,您放心吧,把我自己摔了也摔不着她。”
梅超心中莫名一动。
似枯枝的人在窗前挥挥手,“赶紧走赶紧走。”
秦遥仍旧笑,“行,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