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方赤火
月黑风高, 花好月圆,一切水到渠成, 她觉得自己有点请神容易送神难。
她好不容易从“火锅模式”切换到“驾驶模式”,却手忙脚乱地忘了一切交规。要是现在让她考个碎觉觉科目三, 肯定得当场交白卷。
一滴汗从她下巴滑到颈窝,在锁骨间跳了跳,又倏地降到了胸口,颤颤巍巍地挂在泳衣那几片小破布上。
还是希孟提醒她:“呼吸。”
他开始也不太熟练。化了人的躯壳不过区区数月, 他可以凭借点滴久远的记忆,重拾为人的本能,但还远远达不到得心应手。
佟彤不敢动, 任他探索。只觉得除了身边之人,一切皆为虚空。她悄悄睁眼,颠倒众生的少年面孔上染了两片酡红。羽睫轻颤,阖着的眼皮下轮廓起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从脸蛋开始烧,连带着露在外面的四肢百骸也像是燃了引线,在微凉的空调房间里不停歇地发热,烧出蒸腾的渴望。
好像打翻了颜料铺子,万千杂色在她头脑里纷至沓来,然后炸成新年之夜的烟花。
忽然,那烟花中断了。他睁眼,宁静地对视她痴痴的目光。
佟彤像是做坏事被捉,心里骤然踩了一脚刹车,慌忙转过头去看墙。
浴室门半开,她从大镜子里看到了各种少儿不宜的元素,赶紧扭过头非礼勿视。
她想,自己是不是过于自信了,大宝贝这种状态,简直是收放自如……
感到背后的禁锢放开了,他轻轻出一口气。
他的表情……有点奇怪,有点迷惘,好像刚刚睡醒,记不清片刻前的梦。
他伸手将她的脸扳正,犹豫着问出来:“不是第一回 ?”
佟彤完全没听懂这五个汉字,凭直觉,愣愣地摇头。
他撑起身子,拥起她大汗淋漓的身躯,双眼不离她的脸,和她鼻尖相抵,像是在探寻。
“上次什么时候?”
她咬住嘴唇,隐约觉得海啸来袭。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看到米白色的窗帘、床头柜上的瓶装水、浴室门边的蒸汽,然后目光转回,盯着佟彤身上那几片泳衣小破布……
终于,他极轻极轻地说:“我记起来了。是宣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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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画是不缺记忆的。那些记忆层层叠叠,如同在庭院里生根发芽的种子。有些长成了树,有些开出了花,有些只能做杂草;有些爬上屋顶,时刻沐浴在知觉的阳光下;有些被困在背阴的地方,几十年不曾迎来意识的踏足。
他化而为人,时时刻刻都在迎接新社会的挑战,今天学用手机,明天学用数位板,用到旧记忆的时候其实不多。
那些记忆也就被折叠一个个小片段,偶尔夜深人静之时,扫扫那上面的尘埃。若是不小心滑落进去,也不曾沉湎过甚,像是进入一个个和现实脱节的梦。
而就在方才,感官上一些异样的体验提醒他,有些梦,好像从来未曾醒……
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产生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佟彤听到“宣和二年”,脑袋里嗡的一下,泰山压顶。
她对年份什么的从来不敏感,但“宣和”好像是胖佶的年号吧……
那那那、那不就是说……
完了完了完了,她“劈腿”被发现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见他好像完全没有知情的苗头,她早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什么应急预案都没准备!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吧……你听我解释……”
她拉到小被子,把自己裹紧,干脆转身逃下床。
脚丫子沾地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疼……”
希孟迅速把她抄起来,她完全没有反抗的空间。
然后被他顺手摆在旁边飘窗上,小学生似的坐好。
他脸上的红晕渐消,双颊白皙得像月光下的瓷。
他的眸子黑亮而清澈,但慢慢的,目光中有些捉摸不定。
好像她是一尊陌生的雕塑。他一寸寸的,用目光描摹她的五官,从眉尖到唇角,然后,慢慢地抚摸她的脸蛋。
过了好久好久,他出声。
“帝……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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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心里咚的一跳。那种有些不相信,又努力显得满不在乎的语气,和《听琴图》精神病院里,初见“帝姬”的那位年轻画师,一模一样!
她不知该不该点头,眨眼卖萌不说话。
“你去我的画室了?”他又问。
她张着嘴,学着印度电影里的主角,做了一个介于摇头和点头间的动作。
那还是他去故宫“休眠”时发生的事,年代久远,她不记得了!理所当然!
他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溯:“什么时候认识的?”
纵然记忆是汪洋大海,但被他压得太深了,只开了微小的一个阀门,涌出来的也只是涓涓细流,闪烁出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那个凡人王希孟的生平见闻。毕竟他上辈子只在人世间耽了二十来年,跟他后来那漫长的、没有生老病死的日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那不过是一个漫长旅途的起点,一本浩瀚巨着的扉页,一幅宏大画卷的第一笔草稿。
有时候,他甚至已经能做到把那个人和“自己”割裂,从第三人的角度细细品鉴,注视那些遥远的悲欢离合。
可是现在,突如其来地,他却对过去那个幼稚的“自己”重新产生了兴趣,在他那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掘出了一个贻害千年的炸弹。
好像被人在荒原上点了一把火,浓烟滚滚,再也回不去往日的宁静。
“到底怎么回事?”他对着那祸害的源头,不依不饶地问,“我怎么会……怎么会发展到……”
佟彤试探着,用大白话描述了一下他现在的状态:“你……记得亲过我,但你想不起来咱俩在宣和二年是怎么搞到一起的。”
“非常正确。”他面沉似水,抚平被她扯皱的领子和袖口,冷静地审视她,“所以请你重新复述一下。”
佟彤裹紧自己的小被子,可怜巴拉地说:“这么私密的事情您自己好好回忆不成吗……过个百八十年肯定能想起来的……”
“我想听你说。”他欺近,隔着被子握住她肩膀,感觉那只胳膊僵得像木头,“就现在。”
平时他有意控制,按照他自己总结的“二十一世纪三好男友行为规范”,跟她说话时温柔缱绻。
现在温柔缱绻没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邪性,三分幽深,像是个无形的麻醉针。
“说呀。告诉我。”他蛊惑。
她捏着身边的窗帘,觉得要不是他扶着,自己随时溃不成军。
两人的嘴唇不过半寸之隔,佟彤认命地闭上眼,良久,却不见他进一步。
她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一口气。屏息太久,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的抗议缺氧,她趁机悄悄换一口气——
齿间一热。汹涌的攻势滚滚如潮。
“你说嘛。”他终于放开,不紧不慢地催,“我不生气。”
佟彤控制不住的大口换气。飘窗窗台高,她一个半残,坐在上面脚不点地,连逃都没处逃……
密闭的空间催生了暧昧的种子,人还是那个人,但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充满了异乎寻常的能量,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是有形的。他的双手拂过的地方,如同生出密密的柔软蛛丝,将她牢牢地捆缚在原地。他用双唇轻碰哪个地方,那里的蛛丝就温柔地收紧,麻麻的感觉扩散全身,四肢百骸都有融化之虞。
他提起她的手指,从小指指尖开始,一路吻上去。
每推进一寸,就很恶劣地暂停两秒钟,问:“想起来了吗?”
她只好投降,小声说:“就是、就是那次去《清明上河图》,认识你之后……然后又被拽到《听琴图》……”
她能怎么办,只好坦白。而且坦白也没法从宽,说得稍微慢一点,他就轻轻往下一啄,然后在她一片空白之际,循循善诱地问:“然后呢?”
她还不能瞎编,因为不知道他到底记得哪些。想略去一些羞耻的细节,他却总能举一反三,适时“想起来”,提醒她:“好像还有哪些没说吧?”
更可气的是,他一边催更还一边留评。
他说:“不可能。我才没那么傻。”
佟彤小声怼:“你见到我之后智商就打折了,不赖我呀。”
他说:“我也没那么嘴馋。”
她厚颜回:“因为是我做的呀。你把地上掉的渣都捡起来吃了。”
他说:“你太过分了。你想过故宫里我的感受吗?”
然后是凶狠肆恣的一吻,好像要一次赚个够本,向她讨回公道。
她不自觉地后退,可惜撤退空间有限,没几公分就结结实实地抵在了窗边,只能后仰,被他托住脑后蓬松的秀发。
过了不知多久,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脱身。
她掩耳盗铃地拿窗帘挡着自己脸,说:“对、对我来说那……那就是一个人嘛……”
不知这个说法他接受不接受……
他看着她慌里慌张的面孔,终于绷不住,唇边逸出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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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来说,不论多离谱的平行记忆,最终的结局都不过百川归海,成为他人格的一部分。
随着她的述说,一些被有意无意埋藏的、久远的东西正在回来,像细如牛毛的磁针,一点点吸附回他的身体。
他闭目,手指轻拂那张光滑而灼热的脸蛋,指尖的触感将他带入那个已经有些疏离的世界,进入那个他久不涉足的画院,进入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视角,重新体验一切……
他记得跟她开玩笑,说她是疯子,说我们都是疯子。
那一天风和日丽,鸟鸣婉转,金乌西垂,晚霞把她的脸蛋涂上浓艳的胭脂。
在这个按部就班的画院,虽然水准算是天下顶尖,但人人都琢磨着圣心圣眷,再鲜活的活力也慢慢消耗掉了。天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中规中矩,犹如毫无新意的院体画,一切的勾擦点染都可以预测。
能在这里碰上第二个疯子,希孟觉得肯定是自己前世积德,吃了八辈子的素。
那时他还不明白,加起来短短数日的相遇相知,为什么她看起来却好像认识他很久了一样,熟稔又投缘,一下子占据了他心中的大部分存在感。
她知道他吃东西的口味,知道他穿衣的风格,知道他不喜欢跟俗人做无谓的客套。
甚至,连他在画院里最讨厌哪些人,她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然后大笑着跟他一唱一和,一起埋汰人家。
他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话痨,想和她说笑,想把自己最得意的画技介绍给她,想把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琐事,都对她交代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