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罗继业长叹一声,将圣旨呈给太子:“殿下与李侍郎请看。”
尉迟越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差。
饶是他养气功夫极佳,眼中也难得露出几分愠色,将圣旨递给李玄同。
李玄同一看,不由讶然:“圣人这……朔方军和河西军合兵二十万开拔前往西州,这这……”
罗继业这时已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圣人此举也并非难以索解,我大燕与吐蕃连年交战,安西一带烽火时燃,此次与吐蕃议和,圣人一来担心吐蕃人在伊、西有所图谋,二来也是扬我国威的意思。”
李玄同道:“话是这么说,朔方军外御北狄,内卫京师,控地河两岸千余里,实乃塞上长城,一下子抽调十万兵力前往西州,靡费且不说,朔方兵力空虚……”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打断他道;“圣人英明,定有自己的考量。”
李玄同当即会意,揖道:“殿下所言极是,仆失言。”
他是太子的人,罗继业的立场却不好说,还是谨慎些为上。
尉迟越将此事揭过不提,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锋,与罗继业聊起安西的局势来。
饮宴酬酢毕,他回到自己帐中,这才叫来李玄同,屏退左右,又命侍卫在帐外把守。
尉迟越一边煮茶,一边问道:“眼下左右无人,李卿以为如何?可畅所欲言。”
李玄同初时的怒火熄了大半,此时尽是无奈:“圣人此举,实在算不得明智,不知是何用意……臣百思不得其解。”
尉迟越淡淡一笑,目光却堪比帐外朔北春夜料峭的寒风:“孤早知曹彬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想着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想应在这上头。”
李玄同一算时日,皇帝下这旨意,当是在曹彬之事传到长安之后。
他一下子恍然大悟,曹彬是薛鹤年的人,薛鹤年是皇帝的信臣,太子一声不响便处置了曹彬,皇帝定然不喜,便要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
调遣大军耀武扬威既伸张自己的权威,又威慑了吐蕃人,免得让太子独占了议和之功。
他一下子神色复杂,原本还存着些许希望,指望太子上书劝劝皇帝,眼下知道原因,便知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
太子处置曹彬自是出于一片公心,但看在皇帝眼里,难免有邀买民心之嫌,若是再插手军务,说不定长安会生出什么变故。
李玄同与皇帝多年君臣,对他的胸襟肚量一清二楚。
两人同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对视一眼,俱都苦笑了一下。
李玄同只能道:“幸而突厥早已俯首称臣,朔方军尚余二万兵力,此外邠州亦驻有重兵,与灵州互为犄角,当可高枕无忧。”
他明白太子的顾虑,开解道:“便有万一,真有风尘之警,一千精骑可立即将太子妃护送到长安或是凉州,必不会有失。”
听了这话,尉迟越略微释然,但想起远在长安的皇帝,心便发沉。
太子离开后,沈宜秋本以为自己会过上梦寐以求的惬意日子,但她低估了习惯的力量。
自打这一世嫁给尉迟越,他们两人从未分开超过三日。
尉迟越在时,她总是暗暗嫌他烦人,恨不得他出个远门,让她好好松快几日。可如今他真的走了,又觉有些空荡荡的,似乎连周遭都冷了几分。
太子离开的当晚,她躺在床上,竟然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
沈宜秋安慰自己,自己不过是对那厮习以为常,用惯了的杯子不见了还会惦念呢,何况是个活蹦乱跳、会说会笑的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她不过是不能免俗罢了。
思及此,她便释然了。如此过得三日,一时的不适应果然缓解了,但心里仍旧隐隐有些不舒服,仿佛挂着些什么。
沈宜秋便千方百计给自己找事做。
她先是将那日在河市搜罗来的各色新奇玩意儿分作几份,一部分寄到洛阳给舅父一家,另一部分则寄到东宫给两位良娣。
洛阳和长安不时有书信来,沈宜秋闲居无事,便凭着回忆将一路上的见闻写下来,配上图,寄给亲友。
此外,太子也在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写信。
太子的信时长时短,只要有长信到,沈宜秋不必拆,便知是五郎又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祸。
尉迟五郎哪天安分守己,太子的信便只有寥寥数语,且笔调矜持,无非是:【今日渡过黄河,河水湍急,舟行颠簸,字迹潦草,望小丸见谅】、【黄昏至贺兰山麓,见落日映照山巅积雪,甚美】、【今日入沙碛,名细腰沙,向导亦不知何故,难以索解,甚奇】……
沈宜秋总是读着读着莫名笑出声来。
太子大约也觉自己的书信过于单调,过了几日,信中便附了他亲笔所绘的丹青。
有时是沙碛中邂逅的粟特商队,有时是连绵沙丘上的孤月,有时实在没什么可画,便画了个尉迟五郎寄给她。
太子的画技仍然没什么长进,沈宜秋灵机一动,想出个逗闷的法子。
每当太子的画寄到,她便遮住题款,先猜他画的是什么,十次里总有八次猜不准,兀自笑得打跌。
有太子的丹青解闷,又有乳母和素娥等人作伴,无聊时骑马出城走走,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不觉已入四月,城中繁花似锦,城外草原宛如一片碧绿的海。
这一日,沈宜秋见乳母挽着竹篮要出门,知道她是要去市坊,她看了眼外头的阳光,便想活动活动腿脚,对乳母道:“嬷嬷等等,我换身衣裳,和你一同出去逛逛。”
第109章 生变
沈宜秋换上士子的白衣,叫上表兄邵泽,便与李嬷嬷一起坐马车出了门。
灵州城的市坊位于罗城之东,占两坊之地,四周环绕市墙,东南西北各开二门。
墙内有顺墙小街通往四周贮存货物的邸铺。市场中有纵横四街,中心建有市楼,市局与平准局便设于楼中。
全市分为四大区,按所卖货物的种类分为近两百行,店肆以千计,要全逛完,恐怕三日三夜都不够。
沈宜秋一行到市坊南门外时,才堪堪过午时,市坊中已经人潮汹涌,时不时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从旁边经过,驼铃马铃与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沈宜秋先去书肆与笔墨铺子逛了逛,买了些西域产的颜料和纸,接着便与李嬷嬷去干果行,采买过几日祭奠母亲用的供品。
几人边看边走,经过一爿卖菓子蜜煎的铺子,店主正在为一个客人称林檎干,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计,冲着李嬷嬷道:“李大娘,是你吗?”
李嬷嬷停住脚步,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石三郎,你的铺子搬到这里来啦?”
店主人迅速称好货,打发走客人,便即跑出来:“大娘什么时候回灵州的?”
李嬷嬷道:“回来月余。”
店主人又打量了沈宜秋一会儿,露出困惑之色:“这位是……”
李嬷嬷道:“这两位都是我们夫人娘家外甥。”
店主道:“可是沈夫人?”
一拍大腿:“我就说看着怪眼熟的,原来是沈夫人的家人。”
“几位且稍等片刻。”店主人说着返身回了铺子里,不一会儿便提着一大包东西出来,往李嬷嬷篮子里塞:“刚从西州和沙洲来的干果,一点心意,李大娘拿着。”
李嬷嬷哪里肯白受,便要付钱,店主道:“当年我惹了官非,叫县令冤枉,多亏沈使君替我翻案,我这条命是沈使君救的,这点东西值当什么。”
店主的嗓门很大,两人一通推让,很快便引来其他店主和客人的围观,石大郎对着众人道:“这位是沈使君夫人的家人!”
众店主一听,都忙不迭地从自己铺子里包了东西,走出来往李嬷嬷篮子里塞,竟将铺子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来买东西的百姓也纷纷从自己的篮子、背囊中抓了刚买的东西往李嬷嬷篮子里塞。
李嬷嬷的篮子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众人便将东西往几人的手里、怀里塞。
沈宜秋和邵泽都叫这场面惊得目瞪口呆,连声道:“不能白拿诸位的东西。”
可他们微弱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称颂中。
“承光六年大旱,多亏沈使君开仓放粮,连自己府里的米粮也拿出来接济贫苦人……”
“原先这市坊里都是草棚,当年大火,烧死好几百号人,沈使君到任以后都改了瓦屋,又开了水渠……”
“沈使君建的学堂,贫苦人家的孩子也能去听讲,夫子的束脩都是使君和夫人出的……”
……
又有人问:“李大娘,使君家的小娘子回了长安可好?嫁人不曾?”
李嬷嬷瞥了一眼沈宜秋,笑道:“我们小娘子如今是太子妃娘娘了,过得很好,多谢各位关心。”
皇太子大婚的敕诏自然下达了天下各州府,但普通百姓多有不知太子妃家世身份的。
一听这话,周围一片哗然,都道好人自有福报,也只有沈使君家的小娘子配得上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沈宜秋嘴角不觉漾起微笑,回头在给尉迟越的回信中提一嘴,不知他的尾巴要翘到哪里去。
更有热心的大婶大娘注意到沈夫人两个眉清目秀的“娘家外甥”,殷勤问道:“两位小郎君可有家室了,我们坊中有位小娘子,家世人品样样好……”
沈宜秋和邵泽无可奈何:“某等已经定下亲事,有劳诸位。”
几人被围了小半个时辰,还是石店主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两位小郎君和李大娘还有正事忙呢,都别挡着人家的道了!”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慢慢散开。
三人好容易从热情的百姓中突围,手中提着,怀里抱着,再也拿不下什么,集市也逛不成了。
李嬷嬷无奈道:“以前就是这样,我们刺史府的下人都不敢自己上集市。”
她顿了顿,眼中泪光闪闪:“没想到十多年过去,灵州的百姓还记着郎君和夫人的好……”
沈宜秋亦是慨然:“阿耶常说,他在灵州六年,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只是努力尽刺史之责而已,百姓的爱戴常叫他惶恐难安,愧不敢当。”
三人一行说一行往坊外走,还未走到南门口,远远看见一人快马奔来,有几分眼熟。
转眼间那人到了近处,却是贾七。
贾七一勒马缰,翻身下马,匆匆向沈宜秋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林公子,周将军请公子回府,有要事禀报。”
沈宜秋见他一扫往日的玩世不恭,眉宇间尽是焦灼,心不由一沉,知道市坊中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但还是按捺不住,小声问道:“刘公子无恙?”
贾七摇摇头:“不是刘公子那头出事,详细情形属下亦不知,周将军只叫属下来找林公子。”
沈宜秋本以为是尉迟越在凉州遇到什么不测,听贾七这么一说,心里略松,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车前,上了马车,便即让舆人即刻驱车回府。
回到刺史府,沈宜秋下了车,一刻也不敢耽搁,连一口茶都没顾上喝,立即叫人去请羽林中郎将周洵。
领命去通禀的黄门刚走到院门外,便撞上了周洵,原来他一听说太子妃回府,便即匆匆赶来。
周洵走进堂中,向沈宜秋草草施了一礼:“末将拜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目光沉郁,双眉紧锁,便知绝非小事,定了定神道:“周将军请坐,不知有何变故?”
周洵道:“启禀娘娘,末将接到军报,突骑施大举寇边,大军已至定远。”
沈宜秋一怔,旋即皱起眉头,自从突厥向大燕称臣,各部已经安分了几十年,不久前的元旦还有突骑施使者前来进献贡物。
她一边思忖一边道:“如今是春季,又无旱灾,北狄突然犯边,甚是蹊跷,莫非与这次的议和有关?”
周洵未料她听说北狄寇边,没有惊慌失措,却与他正经讨论起边关局势来,心中微讶,但他不耐烦与一个久居内宅的女流之辈讨论正事,挑挑眉道:“娘娘不必过问这些,末将恳请护送娘娘尽快启程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