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琉璃
明琬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晓,那晚城东画桥边的烟火,是闻致专门请人为她放的。
若是没有章家阿姐难产的意外,闻致会带她去池边璀璨的灯海下,看一场全长安最盛大、最美丽的烟火。
晚膳到底没吃成,过了戌时,酒楼打烊了。
明琬多少有些惭愧,今天大过节又兼生辰,没理由让寿星公饿着肚子。于是明琬叫停了马车,在宵食摊子上买了两碗羊肉面,卧上荷包蛋,拉上闻致坐在半旧的桌凳上。
明琬将清汤的羊肉面推在闻致面前,随口说了几句祝词:“吃了这碗长寿面,祝闻大人山河同寿,官运亨通!事事遂愿,身心永健!”
“事事遂愿……”他嘴角的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与其说是笑,倒更像是嘲解,望向明琬平静道,“若真能遂愿,便好了。”
其实明琬能感觉到,闻致依旧是那个阴冷强势的闻致,只是五年后的他学会了克制自己。他看似成了性子温和的正常人,但其实,他只是在学着如何模仿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样子罢了。
他的心中有结,和雁回山的过往无关,充斥着某种明琬暂时还未看透的偏执与不安。
年后又下了一场小雪,明琬抽空校对了草药图经手稿,确定并无纰漏后,便决心去找太医署的几位老师及前辈引荐批注,争取能将这本倾注了明承远毕生心血的医书刻印传世。
出门前,闻致唤住了她,问她要去何处。
明琬撑着伞回身,望着他伫立在小雪中的身形,恍惚一瞬,而后清越道:“谒见太医署的前辈,请求批准刻印此书。”
青檐下,碎雪纷扬,闻致皱眉吩咐了小花几句什么,而后稳步朝她走来,清冷道:“我亦要入宫,顺道送你。”
入了皇城承天门街,闻致依言送她去了太医署门口。
明琬走了几步进门,回身看时,闻致依旧站在斜飞的碎雪中,直到确定她进了门,这才继续朝翰林文华殿方向行去。
太医署的医官们见了明琬送来的手稿,皆是大加赞赏,纷纷许诺会上书天子请求拨款刻印,为后世医学谋福,新晋的太医令更是当场表示愿意亲自为此书作序。
明琬很是开心,像是卸下一个重担,又像是凭空造出一座高楼,轻松与骄傲具备,觉得阿爹和自己这数年的辛苦奔波皆是值了。
回府后,她特意让青杏和芍药准备了瓜果香烛等物,告慰先父之灵。
完成了一件大事,接下来的日子明琬都过得十分清闲,倒是闻致繁忙依旧,来府中禀告或是送信之人往来不绝,有时候明琬很是担心书房中堆积成山的公文会压垮闻致的身子。
闻致偶尔提前处理了事务,便会来找明琬,有时是去看早春的纸鸢,有时是喝一盏茶。即便无话可说,他亦会远远地看上一眼,确定她安然在那,方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经过近一月的诊治,闻致复发的腿疾已基本无碍,日后的巩固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日子太闲,明琬便会想方设法找些事做。
有时,她会向闻致打声招呼,去长安药堂中坐诊,闻致通常皱着眉,却也只能同意。
因为他最近的改变,明琬还惊讶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觉得闻致总算有些正常的人情味了。直到有一天她坐诊时,几个形容猥-琐的地痞无赖见她年轻可欺,闹着要她来治病,还是脱衣裳的那种。
药堂的伙计还未出手阻拦,几个身形矫健的武夫不知从何处冲出来,几个手刀便将闹事的无赖给解决……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隐匿在街市的摊位后、酒楼中,‘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那些武夫俱是寡言冷面,气质十分熟悉,与闻府的侍卫如出一辙。明琬这才明白,原来闻致并没有真的放手,而是一直派人盯着她的动向。
不过这种程度,明琬倒是能理解的。只要闻致不打着“保护”的借口将她圈养在府中,只要还有商议的余地,那么各退一步,一切尚可接受。
药堂的对面有间茶舍,常有棋客对弈,文人观战,病人不多时,明琬也去凑过两次热闹,一来二去竟也对棋局产生了些许兴趣。
得知明琬在学对弈,闻致便腾出夜晚的时间来,主动提出教明琬下棋。
明琬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抵住诱惑,颔首同意了。
夜阑人静,厢房的纱灯依旧明丽,明琬皱眉,抬手抓得鬓发微微凌乱,问闻致道:“接下来如何走?”
“我的白子已切断你后路,须得往这堵。”闻致坐姿挺直,修长有力的指节捻着一颗白玉棋子,点了点棋盘的下方角落。
明琬恍然,忙落下黑子。
“中央开花,逢方必点。”闻致气定神闲,落子干脆迅速,还能分神提点她。
明琬悟性算不得拔尖,无奈有个全长安最好的老师,学了一旬围棋,竟也渐渐上了手,每夜与闻致对弈,一局往往要战到子时,直到她撑不住睡着方罢休。
每每在棋局中睡着,次日醒来却必定是在卧榻之上。
明琬自知不能每夜占据闻致休息的时辰,在过了几把瘾后兴致稍退,便趁晚膳时对闻致道:“你素来劳累,卯时便要入宫上朝,晚上还是早些休息,不必来找我对弈。若我想过瘾,自会找丁叔和青杏他们。”
闻致夹菜的动作一顿,并未回应。
谁知到了戌正,闻致依旧准时出现在明琬面前。
他赶在明琬拒绝前开口,淡然道:“还有新的棋谱,可否想学?”
明琬咽了咽嗓子,望着闻致灼灼深沉的目光,只得颓然妥协道:“好罢,仅此一次。”
又是一夜子时,满盘黑白棋子交错,正杀到关键时刻,闻致却是搁了白子,起身道:“今夜晚了,明日继续。”
说罢,他还真就走了。
徒留明琬睁着枯槁的眼睛,撑额望着临近收尾却怎么也破不了的棋局,陷入抓耳挠腮的焦灼之中。
对弈这种东西,是真的能让人上瘾的,尤其是残局未破之时。
第二日,明琬也没去坐诊,只唤了丁管事和闲赋在家的小花前来破昨夜棋局,谁知众人激烈讨论了小半日,皆是没有结果。
无奈,还是得去找闻致。
于是,厢房的纱灯再次亮起。大多时候只有落子的清脆声响,或是闻致低沉的讲解点拨,但时辰就是如水般流逝,仿佛一眨眼就到了子时。
等到明琬反应过来自己是要拒绝闻致夜访对弈时,已经是十余日之后的事了。
昨夜对弈到子时末,明琬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再去看,只见棋盘上白子险胜一目半。
明琬不记得自己昨夜是何时胜的,亦不记得走了哪些棋,但对弈这么久第一次赢了闻致——
赢了不可一世、运筹帷幄的闻首辅,心中亦是隐隐欢喜。
小花正支起一条腿坐在雕栏之上,背靠着廊柱,帮阶前绣春衫的青杏穿针引线,听明琬说她胜了闻致,险些一个跟头从雕栏上摔下来,瞪大眼睛问:“嫂子,你赢了闻致?”
明琬哼着江南小曲儿颔首:“是呀。”
小花不可置信:“是赢了我认识的那个闻致?百官之首的闻首辅?”
青杏啐他:“怎么不可能?我家小姐可聪明啦!”
小花的反应着实太夸张了,明琬一时也自我怀疑起来,回忆良久,轻声道:“应该是吧。我一向走白子,棋盘还在房中呢。”
小花跑到房中看了半天,将黑白棋子一颗颗捡起,道:“我不信,不可能……来来来,嫂子,和我去书房下一盘!”
半个时辰后,书房中。
“……闻致虽说是首辅,有那么些功绩在身,其实也不过是皇帝放在群臣中的一个靶子而已。你想,如此年轻之人身居高位,多少人不服气?多少人想拉他下马?别的不说,李绪那个疯子便是第一个想杀了他的人。所以啊,闻致只能比他们更狠、更强硬,硬久了,便不知该如何温柔了,嫂子也别怪他。”
小花絮絮叨叨,按下黑子,见明琬久久没有落子,这才后知后觉道:“吔,嫂子,是我赢了吗?”
“……”
明琬憋了半晌,问:“你赢过闻致么?”
“从未。”小花挠着鬓角诚实道,“从小到大与闻致下棋,都是我输,而且是输得很惨的那种。”
明琬默然片刻,而后明白了什么,将白子往棋盒中一丢,起身往小榻上一扑,抱着毯子一动不动。
青杏见明琬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登时着急,照着小花的脑袋一拍,气道:“你肯定作弊欺负小姐了!”
“我哪有?哎哎,好了好了,杏儿别打啦!”小花捉住青杏的说,眨着猫儿眼笑道,“当心打坏了手,我心疼!”
闻致就是此时进门归来的,视线从闹腾的青杏和小花身上扫过,又落在一动不动仰躺着,宛若灵魂出窍的明琬身上。
他眉头一皱,冷冷问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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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出气
“我赢了你, 却输给了小花。”明琬抱着毯子从榻上坐起,目光空洞道,“博弈不是这么博的, 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闻大人。”
闻致别开了视线, 冷冷地盯着小花。如果眼刀能杀人,此时的小花已经被剁得能直接送去包饺子了。
他总是如此, 一心虚就会迁怒旁人。
青杏一向怕闻致,察觉到气氛不对,便拿起针线篓一溜烟跑了。小花反应过来自己戳破了闻致的伎俩,也想跑,被闻致沉声钉在原地。
“站住。”闻致以眼神示意小花坐回位置上,小花只得愁眉苦脸地照做。
闻致将披风解下来随手丢在榻上, 继而整了整袖袍, 气定神闲朝明琬道:“过来, 我们杀回去。”
明琬刚遭受了打击,并不太想继续,但闻致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 若别人欺负了他或是他的人,便是连本带利也要讨回来, 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是他特有的护短方式。
于是明琬又坐回了棋盘边,捏着黑子先行, 落盘啪的一声脆响。
对面, 小花已然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险境,颤巍巍按下白子,不住对明琬道:“我错了,还请嫂子手下留情!”
走了几十招后, 明琬渐渐陷入僵局,正凝神间,一旁批阅公文的闻致出招提醒:“黑子有断点,走四路十五。”
明琬恍然大悟,连忙落子补上空缺,挽回颓势。
小花歪七扭八坐着,皱着眉弱声嘀咕道:“大人,你不能帮嫂子啊!你们两个人对我一个人,这不是欺负人吗?”
闻致合上公文,淡淡扫了小花一眼。小花立即心虚地改口,忙不迭假笑道:“不欺负不欺负!嫂子这步棋走得好啊,走得妙!”
正巧丁管事进来送茶水,小花如见救星,一把揽住丁管事略微发福的腰道:“老丁,救我!快快快,下一步怎么走?”
明琬乜眼道:“你这也算犯规啦,小花。”
小花道:“既然闻致不仁,就休怪本花不义!他能指点嫂子,我也能请军师!”
“让他请。”闻致平静地告诉明琬,“便是请十个援军,亦是必输无疑。”
丁管事闻言被激起了斗志,索性将茶托和糕点搁在一旁,拢着袖子站到小花旁边,许久方道:“你走左上角那儿,杀她黑龙嘛!”
明琬“啊”了声,下意识望向闻致。
“二路十六,白子气尽,提子。”闻致笔下不停,只粗略地抬眼看了眼棋局,便知该如何走,简直将一心二用发挥到了极致。
如此又走了几十招,“丁军师”也无力回天,长叹一声道:“棋局如朝局,运筹帷幄之事,谁人能是首辅大人对手?”
小花惨败,丢了棋子便嘤嘤嘤跑出去了,大概是去找青杏寻求安慰。
晌午的阳光从窗棂中照入,落在黑白子交错的棋盘上,镀着一层温润的光。明琬在这光中抻了个懒腰,只觉神清气爽,也不计较昨夜闻致故意让子骗她赢之事了,起身问闻致道:“今日上朝去了这么久,腿还可好?”
闻致搁了笔道:“几个时辰而已,无甚大碍。”
“那便好。”明琬想了会儿,又问道,“昨晚下棋,为何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