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 第110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可他不由自主。

  他想她,一遍一遍想她,他越孤独越沉重就越想她,而只要想到她,他心底的皴裂便会得到短暂的疏解,令他拥有片刻的安宁。

  被新帝褫夺实权之后他就失去了在枢密院的权柄,同时也知道当初握在自己手中的刀锋已然转而成为了陛下□□齐家的剑戟,他曾经将它打磨得多么锋利,此时就被它困得多么严密——他知道本家已经被枢密院暗中监视了,这个府宅中的人就如同笼中之鸟,已经不能随意出入。

  可他仍然很想回风荷苑一次。

  去见她。

  哪怕只是见她一面他心里都会好过很多,不会再像此刻一般喘不过气。

  他真的很需要喘一口气。

  他想见她。

  齐老夫人新丧,于齐家而言当然是大事,之前几天各旁支就得了消息,当夜族人即便冒雨也还是来了大半,皆为与老夫人送别。

  上回本家这样热闹还是除夕,彼时朱门之内花灯如昼,儿孙嬉笑家族昌盛,未料区区三月之后就变成如此惨淡光景,真让人有前世今生之感。

  所有人心上都很压抑,甚至孩子们都不敢笑闹了,纷纷在风雨之声中低着头跟在长辈左右,皆是谨小慎微。

  本家的仆役冒着大雨随着主人家将齐老夫人的棺木请入齐氏宗祠,同时亦有早就请好的定山寺住持来为老夫人诵经祈福,宗祠之内一派肃穆,唱经之声持续了半宿,直到子时众人才纷纷散去。

  而齐婴独自留在了那里。

  说起来他其实自幼就同祖母不亲,倒并非是祖母不疼他,只是他们之间可能原本缘分就浅些,总不能真正亲近,而他入朝之后公务渐忙,与祖母相见的时日便更少了。

  但今夜祖母仙去他仍感到心中沉痛,这样的压抑令他越发强烈地思念起沈西泠。

  他知道他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留在本家,他的族人们几乎全都濒临崩溃,今夜甚至连孩子们都小心翼翼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他不能不在这里,否则一切都要乱套。

  可天知道他有多想见她,甚至这一整夜他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诱惑他:走吧,就这么走吧,你不是早就想带她一起走了吗?万物生灭都有命数,你原本也救不了所有人,不如抛下一切带她走,这样至少你们之间会有一个好结果……

  你就当成全你自己一次,不行么?

  自私一次,不行么?

  这个声音一开始很微弱,他尚且还能假意装作没有听到,可后来却越来越昭彰,比此夜宗祠之外的雨声还要更加不容忽视,他动摇得厉害,以至于不得不借宗祠之中无数高高低低供奉的祖宗牌位来覆压那样的欲望。

  那都是齐家的先人,筚路蓝缕方启山林,历历百年才成就这样一个家族,如今它要崩溃了,难道他可以放任不管么?

  他要割断这条血脉、眼睁睁看着他的亲人步入深渊么?

  齐敬臣,你要这样么?

  在那个刹那,齐婴的眼神空了。

  空空荡荡,空无一物。

  他一向不是遇事不决的人,又素来多谋善断,尤其在齐家人面前更显得从容不迫,可在这个四下里空无一人的宗祠,他的眼神空了,似乎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能露出这样的茫然。

  以及……一点点软弱。

  那些肃穆的排位似乎乍然变成了先人的面孔,正一个个居高临下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亦仿佛向他伸出了千万只手,将他紧紧地困缚在原地、一毫一厘也不能挣脱,同时他们也在威严地训诫他,让他与这个家族生死与共。

  他们的声音层层叠叠几乎震耳欲聋,将他心底那道单薄的声音全然压住了,令它再也不能被他听到。

  可是……

  ……他还是想见她。

  极其地,想见她。

  一想起她,他空茫的眼里便乍然有了神采,仿佛在黑夜无边之中乍见天光,令他在那时十分明确地意识到:他一定要去见她,不问后果,不计代价。

  并非不爱这个生养他的家族,也并非怯懦不敢背负这千钧之重,而仅仅只是……他也有私欲。

  他只是,很想跟她在一起而已。

  齐婴迅速地转过了身,阔步朝宗祠的大门走去,仅仅在几步之内他便想了很多,甚至仿佛看见了沈西泠见到他时陡然明媚起来的眉眼,又仿佛听见了她在皱着眉抱怨他没有按时用膳,同时指尖似乎触摸到了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恍惚间留下了淡淡的馨香……

  那样真实,无止境地诱惑着他,勾着他越走越快,将满堂的牌位都抛在了身后!

  他推开了那扇宗祠的大门!

  门外风雨如晦。

  他的父亲却正无声地站在门外,而父亲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叔伯兄弟。

  有些人他颇为熟悉,有些他只有过几面之缘,有些甚至并不相识,足有上百之数。

  他们都在看着他,淋着漫天的大雨,他重病方愈的父亲已经浑身湿透,可仍然带领族人站在那里,也不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宗祠之外站了多久。

  齐婴的眉头皱起,脑海之中空茫一片,如同有一片刺眼的白光遮蔽了他的一切思绪,令他一时什么都想不明白,惶惑之中只看到他父亲手中拿着一封已经湿透的信。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辨认出那是他除夕夜交给长兄的书信,信中坦言了他当时绸缪的一切。

  脑海中的白光越发刺目了,以至于齐婴那样敏锐的人,那时却想不清那封信为何会在父亲手上。

  齐宁事发后,齐云受牵连入狱,他自知自己无法再如弟弟所托守护家族,便在被廷尉带走之前将齐婴留给他的书信转交给了父亲,让父亲务必想方设法让二弟南归。齐璋见信极为惊痛,当时便打算亲自北上带次子回来,未料后来却病倒,未能成行。

  好在后来尧氏的家书还是唤回了次子,这也就是为什么相爷病愈后见到齐婴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回来就好”。

  他早就知道了次子的去意。

  同时他也知道欲望的种子是不能埋下的,否则就会生根发芽。

  敬臣的心中已经埋下了离开的种子,它不会轻易枯萎死去,而如今正是齐家的生死存亡之际,有那么多人的生死都在一线之间挣扎,他不能放任他的次子离开。

  一步也不能。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敬臣已经长大了,而他自己却在不断衰老、不断变得无力,他知道他无法依靠身为父亲的威严去命令和控制他,他所能做的只有……

  ……哀求他。

  大雨倾盆,黑夜无边。

  齐璋同无数有着齐家血脉的宗族长辈一起,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徐徐下跪。

  “碰”的一声。

  轻轻的,在那场潇潇夜雨里几乎轻不可闻。

  可又如一声惊雷,猛然炸响在齐婴耳边。

  那一瞬间他才真的明白。

  原来他这一生都注定无法拥有,他的……心向往之。

  也同样是在那个夜晚,那个大雨如注、往来纷杂的夜晚。

  一个惊惶失措、风尘仆仆的奴仆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本家,给齐二公子身边的青竹送了一个消息。

  彼时一贯少年老成的青竹闻讯大惊,以至于脸色瞬间苍白,当即赶至宗祠去寻公子,见到相爷和族老们跪了满地的场景甚至都顾不上惊讶,只连忙附在公子耳边将那奴仆送来的消息匆匆转达。

  在场的其他人没人知道那时青竹对齐婴说了什么,而仅仅只能在大雨之中依稀看见他们齐家最后的倚仗如遇当头棒喝,神情枯寂,眼睑缓缓垂下。

  寂静无声,仿若入定般与世隔绝。

  围观者皆心头惶惑惴惴不安,又见片刻之后他再次抬目,彼时眼中锋锐肃杀之色尽显,背对着无边寒凉夜雨,竟当真宛若……

  ……地狱修罗。

  作者有话要说: 直到这个夜晚,他才真的走上修罗之路

第155章 山雨(2)

  世人悲喜总不相通,齐家这方百般困厄,却无碍他人纵情宴饮——次日夜里无风无雨,正是新帝宴请韩家外戚的日子。

  韩家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原本齐家事事压人一头,但右仆射和他那不争气的三弟却捅出了大篓子,连带着齐家整个都跟着栽了跟头。自然了,但凡是个有点明白的人便能瞧得出,齐家的祸根并非在这次私债大案,而是他们行高于人太多太久,树大招风理之自然,新帝刚刚登基,正是破旧立新要放三把火的时候,可不就要顺势烧了他们家的根基?

  齐家若倒,则大梁朝局立刻便要随之一变。

  当今太后是韩家女儿,新帝更有一半韩家的血统,这韩氏一族原本就是四姓之一,而今更是贵不可言,若齐家化为尘土,他们便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江左第一世家。

  这个家族很可能比齐家站得更加稳当,因为他们手中有兵权,单韩大将军韩守邺手中就掌兵五十万,另把控建康守戍之职,在北伐一战后更是加官晋爵风光无两,无人不为之艳羡。

  此夜在梁宫偏殿,天子宴请韩氏亲族,君臣和乐鼓瑟吹笙,太后与六公主亦在席间。

  在座之人都有韩氏血统,也算是半个家宴了,而因太后娘娘旧年在后宫之中受了娘家不少帮衬,自然便与家族中人关系十分亲近,在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之后也不忘了提携家族中的儿孙以作报答,是以这顿家宴吃得宾主尽欢,十分令人心仪。

  韩大将军韩守邺原本就好饮酒,如今他自觉春风得意,那喝起酒来就更加尽兴了,而他这番志得意满一来在于北伐的功勋,二来便在于齐家的遭难。

  此前数年军部始终受制于枢密院,累得他堂堂一个正一品的大将军居然还要受制于齐家那个二品的小枢相!岂不荒唐可笑?那齐敬臣虽自始至终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可凡涉战事他却始终说一不二,当年说禁战就禁战,还当众提剑杀了他的门生蒋勇!这事儿他可不会那么容易就忘了!

  哼,那齐敬臣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也无非就是那样罢了!北伐离了他,难道还真的赢不了吗?其他人不过是看在齐家的面子上才恭维他两句罢了,哪里能作准!就算没了他齐敬臣,北伐照样能胜!

  区区竖子,怎足与谋?

  如今可好了,他倚仗的家族即将大难临头,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又能得意到几时?就让所有人都看看吧,没了家族作倚仗的齐敬臣无非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韩守邺幸灾乐祸得很,仿佛只要齐婴倒了,他曾创下的那些功勋就会全部被算在自己头上了,如今真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廷尉办事再麻利些,最好明日一早就有定论,于朝堂之上把齐家人打入尘埃,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喝得醉气熏熏忘乎所以,在殿上便以箸击杯而歌,韩氏宗族中人大半都醉得不轻,见此纷纷跟着拍掌笑闹,仿佛都迫不及待等着齐家轰然覆灭,他们便可以如豺狼一般一拥而上啃噬那个家族的血肉,把齐家的一切财富和权势都拆吃入腹——就像几年前对沈家那样。

  韩家的主君韩守松不好饮酒,是当时大殿上少数几个神志清明的人,他有意劝导自己的大哥韩守邺莫要在天子面前如此狂放,新帝虽然有一般韩家血脉,但毕竟君臣有别,不能再像他登基之前那般相处了。

  他暗暗拉了韩守邺一把,又拱手对天子致歉,称大将军是喝得太多以致御前失仪,请陛下宽恕。

  新帝洒然一笑,亦是狂放之态,一双桃花眼笑意满盈,似乎也醉意上头,举着酒杯直言无妨,太后亦是神情宽和,对自己的族兄言道:“一家人哪有两家话?今日不过是吃一顿家宴,不必太过拘束了。”

  韩氏族人闻言皆笑,韩守邺更是得意地看了他弟弟一眼,仿佛在嘲笑他的谨小慎微,再次击杯而歌。

  韩守松见此亦不再多言。

  家宴散后,天子方归寝宫。

  新帝离开偏殿时看起来已然酩酊大醉,而离了人后足下却颇有章法,原来并非是真的醉了,而那双在殿上显得意兴高昂的桃花眼此时也凉了下去,看起来有些冷淡和疲倦。

  行至一半,伴在新帝左右的苏平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六公主。

  这位殿下今夜在宴席上便始终情绪低迷,如今四下里没有外人更是挂起一张脸,匆匆追在她皇兄身后,一副要大闹一番的架势。

  苏平还没来得及问新帝的意思,便先听陛下叹息了一声,随后对身边的宫人和侍卫们说:“都退远些吧,朕与公主一同走走。”

  苏平服侍过大梁的三代君主了,自然对这些门道都很谙熟。他大约能猜到公主殿下此番是要同陛下说什么,同时也知道陛下不愿让人听见他们的谈话,遂立即恭谨地领着宫人们退后,确保所有人既不能听到贵人们的交谈,又不会在陛下需要的时候来不及上前伺候。

  真乃一朵解语花。

  而这朵解语花刚一退下萧子榆便立刻忍不住了,站在她皇兄面前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到极点,似乎已经很久不曾休息过了,一副惨淡极了的样子。

  萧子桁就着建康春日的月色上下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说:“方才在殿上就看你没吃什么东西,难怪脸色这般差——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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