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青竹说她们都好,已经都回风荷苑去了,沈西泠听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安顿好了这一切,青竹便也要离开了,十日后是她出嫁的日子,北魏的顾小将军并不会亲来江左,只会在江北的东平郡迎接她,十日后由韦家人给她送亲。
沈西泠对这一切安排都极为顺从,只是在最后送别青竹的时候问了他一句。
她问:“我走之前……还能再见他一面么?”
她那时苍白得惊人,语气也寡淡极了,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可是眼中却有很浓稠的哀色,青竹眼眶一热,慌忙别开眼去,答:“大抵不能了——公子他……很忙碌。”
他匆匆忙忙地说完,却不敢去看当时沈西泠的神情,只是耳中听到她浅浅地笑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情绪,却令他心中更加难受。
他听见她淡淡答了一个“好”字,随后说:“往后,便有劳你们劝他多休息了。”
这话透着些诀别的意思,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她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青竹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掉出了眼眶,他十分狼狈地答应了一声,又在临别前对沈西泠说了一声
“珍重”。
六日后青竹回了本家。
自三月齐家出事以后公子便再也没有回过风荷苑了,如今打完仗回来仍然宿在本家,别第始终闲置着,始终没能等到主人回去。
它原本还有一个女主人的,可现在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这些细节是不能想的,否则便难免更加难受,尤其当青竹想起与沈西泠分别时她最后的那一声浅笑,心就越发绞紧了。
为什么……最后偏偏要这样?
他努力克制着伤怀,匆匆进了本家的门,去向公子复命。
公子在尧氏的嘉禧堂。
青竹进门的时候堂内频有说笑声,原是大公子夫妇带了徽儿和泰儿来看望尧氏,泰儿半岁了,正是粉雕玉琢紧可爱的时候,惹得堂上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徽儿还在和弟弟争风吃醋,更逗得大人们发笑。
似乎隐隐恢复了齐家往日的祥和热闹。
青竹一上堂便先看到了自家公子。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不久,大约因这半年过得太过跌宕且辛劳了,他又清瘦了很多,气韵也变得更为寡淡沉郁,即便坐在如此祥和欢乐的堂上,仍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只是看着别人在享受安乐,而他自己却无法融入进去。
他看起来竟有些孤独。
他也看到了青竹,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有些变化,似乎也知道他带回的消息是什么,他犹豫了片刻,随后侧首对尧氏说:“母亲,我出去一下。”
尧氏本正抱着泰儿逗他玩儿,见青竹进来回话、自己的儿子又有回避众人的意思,不禁疑心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她也是被这半年来的惊变吓怕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齐婴对母亲宽慰地笑笑,说了声“无事”,随后起身从嘉禧堂离开,转而回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中冷冷清清的,只有已经冷了的茶水和高高摞起的案牍,他却仿佛更自在了一些,好像方才家人们的欢乐令他感到了些许局促一般。
也或许并不是局促……是那里欢乐的光景令他想起了什么人么?
他在书案后坐定,问青竹道:“她在韦家安顿好了?”
“她”。
曾经那样亲密、亲密到几乎彼此融入骨血的人,如今却似乎连字也不能提起了,只能说一个“她”。
他是怕疼么?
青竹垂首答“是”,又细细说了沈西泠在韦家的近况,他认认真真地听着,比对待朝事还要认真。
青竹说完了,他则沉默着一语不发,似乎有些出了神,随后青竹才听到公子问了他一句:“……她哭了么?”
她哭了么?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他去关心,其中大多关乎国家存亡、关乎许许多多人的生死,可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在想,他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沈西泠自然是没哭的,可青竹被问的时候却忍不住哭了,他自觉荒唐,于是赶紧把泪擦掉,一边擦一边摇头,告诉公子沈西泠并没有哭,她只是问,她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公子听到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看起来还更平静了一些,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在忍耐痛苦的样子。
他很痛苦。
越平静、越痛苦。
他什么都没再说了,仿佛对此事的兴趣已经了却干净,只动了动手指示意青竹出去,青竹会意,也不敢再打扰他,遂躬身退了出去。
他知道公子此时最需要的其实是沈西泠,可她不在,因此他大概只需要寂静。
而在门关上的刹那齐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手紧紧捂住胃心,痛得腰背有些佝偻了,而咳嗽过后他的衣袖间便染上了鲜红的血。
……他呕血了。
他看到了那些血迹,但是神色并不意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而胃心尖锐的疼痛似乎也不让他厌憎,反而令他感到安慰一般——他需要这种痛苦,非常非常需要。
他在书房中从白日独坐到黑夜。
他……想去见她。
就如同自三月分别以来的每一个朝暮一样,他想见她。
这种欲望在三四月时是很强烈的,躁动又昭彰,后来则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沉默且深厚,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私愿是无法成真的,因此就只能越来越牢固地把它压在心底。
最后压成一道隐秘的伤口,没人看见。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看见,痛苦是很私密的事,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关联,他再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东西了,只能远远地陪着她痛苦,仅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见她,藕断丝连只会让彼此更加痛苦,也会让分别更加困难,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像现在这样,再也不相见,也永远不说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第165章 镜破(2)
可是她问了,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他半年没见到她了,可仍然能够很生动地想象出她说这话的神情,又会是他所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很克制,很懂事,但是又很痛苦。
那是他最不忍见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实在痛得太厉害,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别的来阻断对她的思念,以免自己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这不会很困难的,他只要再熬四天,四天后她就出嫁了,会去往北地、住进另一个男子的府邸,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也不会再生出什么愚妄的念头。
只要再熬四天。
他是只要横下心来就能做成任何事的人,可那时不管他如何尽力都无法抹掉自己心里那个女子的影子,他不断地痛苦和躁动着,越来越无法自拔,直到后来母亲进了他的书房。
尧氏一向是个透彻且宽容的长辈,今天青竹回来后她就瞧出敬臣的脸色不对,一问,果然是文文的事。
文文。
她曾以为文文是方公的女儿,因这层缘故才对她多了些照顾,未料她却不是,最后还险些给齐家带来滔天大祸。
怨怪么?那当然是免不了的,她毕竟说了慌,还让敬臣承受了很多本不必有的痛苦和劫难。
可是,敬臣爱她。
他从没有什么钟意的人或事,向来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怎样都可以过一生,可是后来他爱上她了,自此眼里便总是有着淡淡的愉悦,一说起她神情便很温柔,令人一看便也跟着觉得温情。
可现在他就要失去她了。
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对她踏进门来没有任何反应,也或许他其实知道有人进来了,只是已经分不出心神去管。
尧氏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缓缓叹了口气,又轻轻伸手抱住了他,说:“那就去找她吧……好好道个别。”
这诚然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但其实在那时说出来却很不容易。对齐家人而言沈西泠的存在是个祸端,如今好不容易能撇清干系了,他们自然是不愿让敬臣再和她扯上干系的。今日在嘉禧堂齐婴有意避开,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长兄仍很介怀沈西泠的身份,他还没忘记对簿公堂那天的惨烈。
尧氏知道没人会体谅他,坦白来说她也不愿他再见沈家女儿,可……他是如此痛苦。
痛苦到陷入孤独。
她不忍心看他如此。
而她说完之后齐婴久久没有回话,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是已经出了神,可随后尧氏却感到手背上一热,她惊讶地低头去看,却见……那是一滴眼泪。
……他流泪了。
齐家次子生来就占尽了天下所有的好名声,为官之后名声更盛,世人都知道他多谋善断心如铁石,是个心性极坚的人,甚至尧氏也几乎从不曾见过他流泪,即便半年前形势最凶险的时候,他也从不曾有过一丝软弱。
可现在他却……
他并没有露出很痛苦的神色,依然同往日一般平平静静的,若非那滴眼泪实实在在还落在尧氏的手背上,她几乎不能发现这一切。
他抬起头看向尧氏,面上几乎没有表情,可眼神已经支离破碎,那双漂亮的凤目全然黯了下去,没有一丝光采。
“母亲,”他说,“……我只有她这一个心愿。”
我其实什么东西都不想要。
我只是不想失去她而已。
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可是却令尧氏心中痛得滴血。
她的孩子……他救了这个家中所有的人,他满足了一切他们的心愿,他让一切都安然无恙,可是他的心愿呢?谁能为他实现?
没有人。
永远没有人去帮他,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他也会委屈的啊。
尧氏哭得肝肠寸断,她紧紧地抱住他,尽力想给他一点安慰,可她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因为她没有办法帮他实现他唯一的心愿。
她是个无能的母亲!
尧氏痛苦着,可心里又凭空生出一股气来,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他。她放开齐婴,看着他的眼睛说:“去找她吧,什么都别管了,家里有我,你父亲哥哥问起也有我挡着——你只管去见她,其他的什么都别管!”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的孩子这么苦?
难道他就不能过得快活一点么?难道他就不能得偿所愿么?
他明明一点都不贪心的……
母亲的话音回荡在空寂的书房里,也钻进了齐婴心里。
去见她?
什么都不管的去见她?
那是他不敢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的事,可是此时却被母亲说了出来,这念头于是挥之不去了,甚至等他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匆匆踏出了书房的门。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错得离谱。
可他真的……好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