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沈西泠出嫁的那天,琅琊郡下了一场雪。
江左并不多雪,五年前那一回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天却下雪了,天色阴沉得厉害,风也大,令人心头发闷。
韦家却是很热闹的,天刚亮,沈西泠房门外就已经敲敲打打锣鼓喧天了,到处是喜庆的唢呐声,仿佛真是要亲嫁女儿似的。
她身旁临时来服侍的丫头们也不断簇拥在她身边说着吉祥话,说她美,说她嫁得好,说下雪是好事、是祥瑞的兆头,说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话,沈西泠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丫鬟们给她上妆打扮,再由着她们为她换上大红的嫁衣。
凤冠霞帔,容色惊人。
这一切都是很好的,她曾经想象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只不过……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嫁给那个人的。
那个人……
他是不能想的,一旦想她就会禁不住落泪,一旦想她就会禁不住发疯,一旦想她就会恨不得摘下满头的珠翠再狠狠扔到地上,一旦想她就会恨不得即刻跑出这道门、走一千一万里路奔回到他身边去。
一旦想,她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沈西泠闭了闭眼,等再展目的时候又强迫自己紧紧地盯着妆台上的胭脂盒瞧,逼自己仔细看它的花样,仿佛它是什么很紧要很有趣的东西,如此过了一阵,她才勉强将与那个人有关的事挤出了脑海。
她问身边的丫头:“什么时辰了?”
其中一个丫头答:“回小姐的话,辰时了。”
巳时她便要出嫁了,现在还剩一个时辰。
她说不好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希望不要到巳时还是希望快点到巳时,也许是后者吧——毕竟她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忍不住逃跑,逃回去找他,如果那样的话就又会给他惹上麻烦,而她实在实在,不想再给他带来任何灾厄了。
她愿意走,愿意嫁人,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不再给他惹麻烦就好。
等到了巳时她就可以出发去江北了,只要到了那里就算她想尽办法也回不来了,这样就算她害了失心疯拼了命想回来找他,也不会再得逞了。
快点到巳时吧。
……她快要坚持不住了。
丫头们都看出了她的急迫,皆以为她是期盼着嫁人,纷纷捂着嘴笑、说逗趣的吉祥话听,沈西泠依然没有反应,只是耳中忽然听到房门外的唢呐锣鼓声顿了一顿,随后就隐隐听到马嘶之声,继而传来纷纷杂杂的人语,还夹杂着许多惊惶而恭敬的问候声。
丫头们彼此对视着,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个站了起来说要出去看看,而在她抬步之前房中众人便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是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只说了两个字。
“文文。”
丫头们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是沈西泠的小字,但女子待嫁的闺房门前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自然很不得宜,有脾气大的丫头当即就要出去赶人,却听她们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姐忽然说:“……都出去。”
丫头们听言都是一愣,继而纷纷扭头去看沈西泠。
这位面生的小姐是突然来到韦家的,大家都讳莫如深并不多说她的身份,韦家的仆役们还没那个本身探听到建康发生了何事,只当她是韦家从外面认回来的什么亲戚,短暂地伺候她出嫁也就是了。
这位小姐来到韦家数日,话却少得惊人,甚至可以终日坐在房中沉默,对婚嫁这等大事也似不太上心,丫头们都在背后偷偷说她脾气古怪,好在她性子倒很温和,一副万事由人安排的模样,看起来像个没章程的。
然而方才她这一句“出去”却说得重,甚至连气韵都变得沉了,房中伺候的下人们莫名都不敢违逆,甚至觉得她比韦家正儿八经的主人们还要贵气,遂皆不敢多话,纷纷起身出去了。
她们打开门的那个时候,沈西泠终于见到了齐婴。
他正孑身站在她门外,背后是那年琅琊呼啸的寒风以及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雪,韦家的人都聚在门外惊疑不定地张望着,似乎议论纷纷,可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进入沈西泠的眼,她仅仅只能看见齐婴。
只有齐婴。
那时他眉间发间也落了雪,显得尤其风尘仆仆,令她在闪瞬之间想起了许多往日的画面,譬如初见他时他从马车上走下来低头看向她的那个时候,也譬如当年他从南陵郡回风荷苑找她的那个雨声潇潇的夜晚。
她其实不知道这些场景究竟有什么相似之处,可在那个时候偏偏就是能想起,而且深入骨髓。
她几乎立刻就开始战栗。
从心,到躯体,都在剧烈地战栗。
作者有话要说: 很对不起大家,我可能要停更一段时间,暂定一周左右。
最近三次元实在太过忙碌,自己的状态也不好,希望能够有机会调整一下再回来继续写,一定不会弃坑的。
真的很抱歉,也感谢大家一路看到这里,谢谢谢谢。
第166章 镜破(3)
她努力撑着妆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进了屋,回身关上了门,这个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下来了,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样子,甚至她已经意识不到他们在哪里,是韦家还是随便什么地方,全都无所谓——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她就觉得很熟悉。
他像是突然从她的梦境里走出来,令她一时有些恍惚,从三月分别至今,她中途只在五月对簿朝堂时远远地见过他,可那时也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因此严格算起来她已经有八个月没见他了,比原先北伐那次分别更久。
她实在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可那时猛地见到了他,她却竟然失语了,以至于只能不停地发抖,眼泪已经不自觉掉出了眼眶。
她憋了半天只唤了他一声:“公子……”
公子。
他们之间相处已久,又有过一段情浓缠绵的日子,其实比起“公子”这样一个板板正正的称呼,她完全可以用更亲呢的方式呼唤他,譬如二哥哥,譬如敬臣。
可实则除了极少数的一些时候以外,她大多还是唤他公子,这个称呼对她来说似乎有很难以说清的意义,令她感到难以割舍,也令她感到无可代替。
好,那我便去。多谢公子。
公子的灯落了。
公子不是说今天要带我去齐家么?
没有逃学……就是听他们说公子今天要离开建康。
公子觉得……是她欺负我?
这猫儿名贵,我也养不好,还是还给公子吧。
方才公子不是说要帮我牵着马么?
公子用过午膳了么?还合胃口么?
公子是不会做错事的,是他们错了。
公子是不是不好意思花我的钱?
公子……我们回去吧。
……她一直称他公子。
既客气体面,又亲密无比——那两个字背后是他们一起走过的整整五年光阴。
他一向是很明白她的,即便当时她只是如此简单地唤了他一声,可他仍然能懂得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他眉间的雪化了,化成一滴水落下来,乍一看仿佛一滴泪似的,但自然他绝不会在她面前流泪的,他只是慢慢走到她身边,很克制又很小心地把她搂进怀里,如同之前许多个拥抱一样柔情,在她耳边说:“嗯,我来了。”
沈西泠瞬间便泪流满面。
她真的不想哭的,尤其她知道此时此刻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她不应把如此珍贵的时间浪费在流泪上,可她真的无法克制,被他拥入怀抱的刹那她就忽然委屈到极点,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委屈什么,但就是……非常委屈。
就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本来可以忍受的,但是他来了,她就没办法继续忍耐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号啕大哭,像要把自己的心都哭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她肝肠寸断,“我宁愿你永远不再见我,你……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你为什么要来?
我给你带来那么大的祸端,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你不恨我么?你不怪我么?
我宁愿你厌恶我、宁愿你这辈子都不想见我,这样我就会受到这世上最可怕的惩罚,我就不会如此愧疚了。
你知道我有多愧疚么?
在牢狱之中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反反复复地回想着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你是那样孤立无援,而我什么帮不上你,只能是你的负累,甚至是旁人伤害你的工具。
我是如此的不祥、如此的无用,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宽大地哄慰着她,仿佛听到了她心底的这些声音一般,在她不竭的哭声中对她说:“我来送你,嘱咐你几句话。”
他的语气很淡,说的话也很寻常,仿佛眼下他们面临的并不是永诀而仅仅是一次短暂的分别,就像她要去外地收账、他要在她临行前给她几句小小的提点一般。
然而他们都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如何,却也同时勉力克制着那些沉重透顶的悲伤,齐婴做得尤其好,甚至他的气息都很平稳,一如既往。
“此去多艰,我亦无法照顾到你,你要记得事事多留心,”他轻轻顺着她的长发,爱惜已极,“顾居寒品行端正是个君子,但也不要全心信他,不论是谁都要提防,保护好自己。”
沈西泠的哭声更悲伤了。
“但也不必太害怕,”他在她耳边哄着,“纵然我不在你身边也会护着你,不会有事的。”
他的确不能像过往的五年那样时时刻刻、事无巨细地在她身边关照她了,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会成为挡在她身前的一道屏障。他和顾居寒相生相克彼此制约,只要他能左右大梁的朝局和兵事一日,顾居寒就不得不忌惮他一日,而他越忌惮他,就越是不敢触碰他的底线。
他会把一切都撑住,让她安然无忧。
怀中小姑娘依然哭得厉害,他叹了口气松开她,又抬手为她拭泪,彼时凤目中甚至带了点笑意,看着她说:“而且你不是很能干么?原来总怨我不给你机会表现,现在给了,可不要让我失望。”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放到她手里,声音更低了些,说:“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这里是一些上京附近的田产和铺面,你留着,至于怎么用,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之前沈相给齐婴的那两笔资财他已经尽数给了顾居寒,那笔钱是不能扣留的,否则一旦数目不足以打动顾居寒,后续的一切就都无从谈起,事态紧急的情况下他没有机会与顾谈判,只能求稳,不能有一丝动摇和保留。
如今他给沈西泠的这些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的钱买下的,他着人变卖了自己在江左的私产,又用这笔钱在上京为她安置产业,她手上有些东西,起码就不会太被动,这小姑娘心中容易压事,更加容易不安,他必须多给她留点东西,她才不至于太害怕。
他早已默默地为她打算尽了。
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还会有眼泪么?
沈西泠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也没有力气没有反应,拿着他给的东西眼中空茫茫一片,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就是问他:“……你不怪我么?”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甚至你的家人也因我而怨怪你……你,不怪我么?
齐婴听了她这个问题却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没听明白——他因她而承受了那么多,可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怪她。
他着实想了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随即叹息起来,垂目看着她,眼中的感情深邃不可见底。
他说:“你我之间,何必再说这些。”
我早已将你放在我心底,将你看作此生唯一的安慰和欢愉,又怎么会怪你?
沈西泠明白他要说什么,他们实在太懂得彼此了,只要片语只言,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就能心领神会。
她的心为此深深震撼着,眼泪又落下来,颤抖着对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又靠进他怀里,反反复复地对他诉说着歉疚,齐婴继续安慰着她,又对她说:“不必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倒是我,并未信守诺言,辜负了你。”
诺言。
他说的是曾许诺带她离开、与她婚嫁的事,如今不但一桩都没有实现,甚至还逼得她远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是他给了她无谓的希望,最后又让她失望到底。
他其实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