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籽儿
他虽答了一声“好”,但神情间却不像个要回房歇息的模样,齐云对自家弟弟了解甚深,自然瞧出端倪,见状连忙将人拦住,道:“你要做什么?这么晚了你还得出去找人不成?”
齐婴沉默不语,惹得齐云着急起来,拉了他一下,说:“这大晚上的你怎么找?建康城这么大又上哪儿找去?要找也是明天找,就差这一晚?”
齐云当时虽然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还藏了半句话。他们祖母那个脾性,做事一向喜欢做绝,方家小姐如今兴许都不在建康了,只是他那时没敢和齐婴说他的这番猜测,怕弟弟一听更加上火。
齐婴那时其实已经很疲惫,毕竟在石城的每一日他都过得甚是辛劳,这几日又都在路上颠簸,眼下已经是身心俱疲。他也知道齐云说得在理,只是他想起沈西泠,那样细弱敏感的小姑娘如今却被祖母逐出了府门,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她又生得漂亮,万一……
他放心不下。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决断,侧头对齐云说:“无妨,我还是再去看看。”
齐云见齐婴话音一落便转身匆匆走进夜雨里,他连拦一下都来不及,一时心中百味杂陈,不由得想:瞧这个架势,莫非敬臣当真……
齐云惊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半晌,随后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齐婴让白松从府上带了些人,分头去建康城中的客栈寻找,他也亲自去了几处问过店家,都没有寻到沈西泠的踪迹。
后来他想了想,去了她父母生前居住的那个小院。
这个院子齐婴不是头回来,上次来的时候他帮沈西泠安葬了她的父亲,还让人替她整理了彼时已是一片狼藉的屋子。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往后再不会踏足此地,却没想到区区不到三月之后,他便又来了。
那院子无人打理,如今已显出衰败之相,院内生出杂草,沈相生前种的竹子则歪倒一片,看样子已经不能成活。
齐婴冒雨前来,进屋后看了一圈,见屋中的器具皆积了一层灰土,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沈西泠也不在这里。
青竹一直跟在齐婴身后,此刻见他神情忧虑,兼而还有些疲惫和烦躁,便斟酌着劝道:“公子……要不咱们先回吧?那头儿有白松带着人找呢,说不准明儿一早便有信儿了……公子连月劳累,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齐婴未答,长身站在屋檐下,听闻夜雨声声,又见屋中陈设,意识到这是她年幼时的居处,她就在此地长大,心中一时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触。再一抬头,又见屋外荒竹之畔立着两座孤坟,正是她已故的双亲。
她父亲生前曾那样郑重地将她托付给自己,如今他却将人家的小姑娘弄丢了,兴许,还让她受了委屈。
齐婴越发觉得胸口沉闷。
他静立不动,沉思良久,忽而似想到什么,匆匆对青竹说:“回风荷苑。”
夜雨凄清,清霁山中石阶湿滑,齐婴回去的时候已近子时。
他一回去便到当初沈西泠住过的那间院子找人,但房中空空,并不见小姑娘的踪影。青竹一路跟着,见公子眉头锁得更紧,已经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齐婴从她房中出来,见夜寒如水,眼前忽而浮现她大病初愈那时、于隆冬之日蜷缩在忘室门口睡着的场景。他于是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想了想,又朝忘室而去。
而他没想到,他最终竟真的在忘室门口找到了她。
小姑娘还像上回一样蜷缩在栏杆的角落,只是这回没有睡着,两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神空空茫茫的,低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看着她,而就在那个当口沈西泠抬起头,也看见了齐婴。
她看见那人站在忘室的檐角下,身后是无边潇潇夜雨,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好似刚刚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带着满身的寒意和尘土。此时那双好看的凤目正低垂着看向她,让她的心底只剩下一片寂静无声。
她的父亲喜读佛经,在她幼年时就曾带她一起翻读过。她记得他极喜欢《仁王经》中的一句,“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讲的是一个顿悟般若。她从来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今依然不懂,可是那时她抬头看见齐婴站在那里,心中却忽然想起这句话,觉得那一刹那的确有许多生灭,令她一生都会深深镌刻在心头。
她在那一刹那心中乍然翻涌出许多情绪来。
赵瑶打她的时候,她没哭;齐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训斥她的时候,她没哭;被逐出齐府不明前路的时候,她依然没哭。她不仅没哭,甚至心中都不感到委屈,只有一片平静,仿佛觉得那些苦难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仿佛旁人的恶意也都是理所应当,她本来就应该去承受的。
可眼下齐婴来了,就站在她面前,她心里却一下子涌上说不尽的委屈和难过,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
夜中昏暗,齐婴一开始没瞧见沈西泠哭了,见她又像上回一般不顾念自己的身子,如此寒夜又窝在他门口,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正板着脸要开口训她,却见小姑娘忽然扶着栏杆站起身朝他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扑到他怀里。
抱着他,嚎啕大哭。
夜雨仍未停,淅淅沥沥落在忘室的檐角,那怀中少女的哭声惊惶又充满委屈,似乎已经悲伤难抑,乍然将齐婴心底那方宁静的潭水搅得一片浑浊。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抱着她,说:“现在没事了……”
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你也不是多特别的人,只是唯一一个让她一见就会意识到自己很委屈的人而已。
下更:开文以来甜度巅峰
第56章 曰归(2)
忘室烛照甚明。
沈西泠又坐在了齐婴的椅子上,此刻明灯之下,齐婴正在给她脸上的伤口上药。
齐婴见小姑娘脸上肌肤白皙如瓷,几道血痕便显得格外扎眼,有几道浅的已经有些结痂,有一道深些的至今还有点血淋淋的模样,不禁眉头拧起。
他回想了一下齐云信笺上的内容,一边给小姑娘擦药,一边皱着眉问:“赵瑶伤的你?”
药膏很凉,齐婴的手指更凉,可触碰沈西泠的脸时,却让她的脸发烫。
她不敢看齐婴。明明自他离开建康后她一直很想念他,可如今他回来了、并且就在咫尺之间给她擦药,她却又不敢看他。
她胡乱地应了一声,头却不经意间越埋越低,引得齐婴抬了一下她的下巴,还训了她一句:“别低头,看不清了。”
沈西泠一挨训,便只得硬着头皮仰起脸来,眼睑半垂,尽量避开他的眼睛。
这时她又听见他问:“她为什么欺负你?”
这话问的让沈西泠愣了一下。
她其实没想到齐婴会这么问。“她为什么欺负你”,这话似乎表明他心中已经笃定错在赵瑶而不在她。这让沈西泠十分意外,毕竟赵瑶是他的表妹,他曾看着她长大,想来应当更信她才是……
她克制着心中一点一点流淌出来的欢喜,深恐自己会错了意,小心地问他:“公子觉得……是她欺负我?”
齐婴本垂着眼给她上药,听她这么问便抬眼看了看她,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反问:“那难道还是你欺负她?”
沈西泠被他这话噎住,一时说不上话来。
齐婴笑了一下,叹息了一声,说:“你要是会欺负人就好了,不至于让人折腾成这个样子。”
原来他是真的相信她。
沈西泠开心起来,可他的信任不知为何却滋长了她的委屈,让她的眼圈又红了,齐婴看小姑娘不知怎么了又要哭,颇为无奈,又不好责备她,只能半是哄半是劝地说:“先不哭行不行,刚擦的药。”
他见他这么说了以后小姑娘便一直吸鼻子,模模糊糊答了一声“行”,最后居然真的没哭,不禁被她逗笑了,没沾药膏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夸奖她:“嗯,乖。”
沈西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别别扭扭地让他继续擦药,又听他问:“她到底为什么欺负你?”
他已经问了两次,又挑明了是相信她的,沈西泠于是心中安稳了些,跟他说了实话,将赵瑶那天拉她作弊、结果却被王先生惩罚的前因后果都说了,还告诉他赵瑶误会了自己,以为她是为了害她才故意被王先生发现的。
沈西泠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齐婴的表情,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担心他会责怪自己作弊,不料他听完以后根本没计较这些事,只是问她:“王先生打你了?”
沈西泠一愣:“嗯?”
齐婴又重复了一遍,沈西泠才反应过来,有点懵地点了点头。
齐婴已经给她脸上的伤口涂好了药,此时随手把药膏放到一边,拿起一块巾帕在擦手,一边擦一边跟她说:“打了手板?我看看。”
沈西泠眨了眨眼,等他擦好了手,缓缓把左手递给他。
这伤有好几天了,可如今看来依然十分可怖,青紫交错不说,还混着血痕,整个手心都是肿的。
齐婴的眉头又拧起来,心想他才离开建康几天,小姑娘怎么就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责备她:“你考你自己的试,帮她作弊干什么?”
沈西泠自己也知道错了,此时便低着头不说话,一副认错的乖巧姿态。
齐婴扫了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只打了左手?右手打了么?”
沈西泠仰起脸看着他,连连摇头。
只是她摇头摇得太快,反而让齐婴起疑,他扫了一眼小姑娘的右手,见她今晚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难免怀疑她右手也受了什么伤,此时却藏着掖着不想让他看见,遂目含审视地扫了她一眼。
小姑娘不经吓,被他这么一看,立刻就露出有些心虚的神色,却还执拗地将右手往身后藏,嗫嚅道:“真、真没打右手……”
她这副模样,齐婴怎能看不出来她右手有猫腻?见与小姑娘说不通,他干脆板起脸,神色严肃地说:“文文。”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害怕,沈西泠受不了他这样,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只得把右手也慢慢伸到他面前。
她的右手握成一个小拳头,小小的一只,齐婴接过她的小手,又扫了她一眼,小姑娘抿了抿嘴,脸色涨红,手心缓缓打开。
齐婴垂眸一看,见她右手的手心洁白细腻,并没有伤痕,只是掌心躺着一撮乱草。
他挑了挑眉,仔细看了看,才见那团草依稀还有原有的轮廓。
……是他给她编的那只小蚱蜢。
齐婴一愣,没想到她手心攥着这个东西。
“你……”
他刚开口,一抬眼却见小姑娘已经瘪了嘴,眼圈红红,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看着他,声音细弱,对他说:“我、我把它弄坏了……”
她说这句话时眼中有委屈又有难过,还带着惋惜和歉疚。而那明明只是一个草编的小东西罢了,一点也不金贵,她却一直拿在手上,坏成这样也一直留着不扔。
她那样细致,又爱惜这个东西,定然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弄坏的,许是赵瑶或者祖母的手笔。明明不是她的错,可她看着他的时候还是带着歉疚,一双妙目波光粼粼的。
齐婴本来就怜惜她,此刻又被她眼睛里这一抹歉疚之色弄得更加难受,他看她又哭起来,心仿佛被人攥了一下,连忙伸手将人抱进怀里,宽慰她道:“又不是你的错,哭什么。”
沈西泠窝在齐婴怀里,被他身上的甘松香围绕,心里却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委屈过。
他亲手给她编的小蚱蜢,他第一次送她的生辰礼,她那么喜欢那么珍爱的东西,却刚到她手上一夜便被赵瑶踩烂了,坏成如今这个模样。
她被齐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带到荣瑞堂之前便偷偷将已经被赵瑶踩坏的小蚱蜢收到了手心里,这几天一直试图将它恢复原状,可是有些地方已经断了,修复不了,她又觉得这是个念想,总也舍不得丢掉。就一直放在手心里,搁到如今。
要是没被齐婴发现,她倒还不觉得委屈,可他如今发现了、又这样哄她,她便娇气起来,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他越哄她、她就越是哭个不停,在他怀里拉着他的袖子一直不消停。
齐婴不明小姑娘微妙的心态,却也发现这似乎的确是越哄越难收场,最后也没了办法,只觉得他自打遇见沈西泠以来,叹气是越发多了,眼下又有些无奈地问她:“到底怎么才能不哭了?我再给你编一个行不行?”
沈西泠窝在他怀里,突然听见他这么说,抽泣声停了一下,在他怀里仰起脸来看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不自觉地变亮,但小脸儿还挂着,哑着声音问:“……真的?”
齐婴凤目中划过笑意,感叹她果然还是小孩子,方才明明还哭得那么伤心,可一听这个立刻便高兴起来。
他神情柔和,给她擦了擦眼泪,说:“真的,我还会编草兔子,拿兔子换你那个蚱蜢行不行?”
“不行!”沈西泠一听立刻摇头,抓着齐婴衣襟的手指又紧了紧,语气十分坚决,“还要那个蚱蜢。”
她顿了顿,又想了想,补充道:“然后再加一个兔子。”
小姑娘讨价还价的模样甚是可爱,齐婴又被她逗笑,眉目之间尽是温和,答:“好,再加一个兔子——但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没有了。”
一听他这么说,沈西泠眨了眨眼,随即不用他再哄就自己给自己擦起眼泪来,又乖又讨人喜欢。
齐婴莞尔,见她刚才一哭,脸上有几处药膏晕开了,就又取过药盒给她重新涂上,一边涂一边问:“祖母又是为什么罚你?”
沈西泠一整晚都在暗自祈求他不要问及此事,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事儿绕不过去,果然他还是问了。她心中慌乱起来,嘴抿得很紧,两只手也攥起来,齐婴见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眉头皱起,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