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漠明驼
春蕊胡诌:“我走的是内心戏。”
严文征不禁嗤笑。
顶层到了,两人慢悠悠迈出电梯。
夜深了,整层楼很安静,两人在厚重的地毯上踏步,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快走到房间门口时,春蕊顿住脚步,突然回头说:“严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严文征手搭在门把,停下推门的动作,有些意外地说:“可以。”
春蕊:“你为什么想演李庭辉呀?”
严文征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演?”
春蕊纠正:“我在问你有既定结果的事,你不要让我做假设。”
严文征笑了一下,稍作思考,正经回答道:“翟编当初拿剧本跟我交涉时,我问他怎么想写这样一个故事,他说了一句话,让我很心动,觉得他是一位有个人价值诉求的编剧。”
春蕊睁大眼睛,问:“什么?”
严文征说:“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咫尺天涯的寂寞关系。”
话似乎很深奥,但春蕊困了,大脑生锈,一时之间品不出来其中妙义,吐槽道:“你们搞艺术的私下交流都这么文绉绉吗?”
严文征:“……”
“算了。”春蕊摆摆手,“我就不打扰你了,严老师,晚安。”
严文征语塞一阵,说:“晚安。”
第19章 恐惧 “我是小心眼。”
严文征被要求减重, 意味着他不能再跟着剧组一起吃盒饭了,餐食需要自己搭配。
曲澍作为他的助理,自然对他的饮食起居额外上心, 天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驱车到郊外, 赶清早城镇的市集。
市集上卖的东西多是商贩自家菜地耕种的, 品类有限, 但胜在新鲜, 曲澍挑挑拣拣,买了一袋子饱腹感强的紫薯,以及当季的蔬菜和水果。
又碍于这段时间严文征要杜绝肉食, 可蛋白质的补充不可缺少,他像老乡打听到一家养鸡场,不辞辛苦绕路过去, 买来一箱土鸡蛋。
回到酒店, 他将一块拳头大的紫薯蒸熟,一撮生菜加盐过热水, 严文征的早餐便是如此了。
至于午餐,换成鸡蛋搭配另一种蔬菜, 沾酱油吃。
其实很不健康,但没有办法循序渐进,因为赖松林需要两个星期内看到瘦身效果。
中岛台边,曲澍自己啃着油乎乎的肉包子, 满脸忧愁地凝视对面的严文征。
严文征慢条斯理地剥紫薯皮, 他唇缝抿成一条下耷的线,是排斥的小表情,显然难以下咽。
曲澍心理没底地问:“哥, 说实话,你对这部电影有多大的信心?”
严文征详问:“哪方面?”
“票房吧。”曲澍最关心实绩。
严文征语气万般平淡地回复:“没有期待。”
曲澍知道目前文艺片生存困难:“拿你做宣传的话,能回本吗?”
“够呛。”不过,严文征没把话说绝,“还是要看最终的成片和放映后前两天的口碑。”迟疑一下,又说:“其实……我更担心的是上映问题。”
曲澍脸色一凛:“会过不了审吗?”
严文征点头“嗯”一声。
曲澍:“哪方面的问题?”
“价值观。”严文征说,“其它故事情节不考虑,单就论刚成年的小姑娘喜欢上了一个三十好几还犯过事的人,广电那群平均年龄快六十岁的老头和老太太很可能不会接受,再综合社会影响和传播力方面,卡住不给播放证的概率蛮大的。”
曲澍愣住了,他跟严文征聊这部电影的本意,其实是想憧憬一下,找回心理平衡,因为进组后,他发现剧组处处透露着不靠谱,先有女主角懒散不敬业,一直在拖后腿,而导演每天乐乐呵呵,管控和执行没有丝毫力度,不足以让人信服,至于宣发团队更是令他无语,开机仪式举行好几天了,开机图和宣传稿即使用脚趾头敲键盘写,也应该出来成稿,小规模在互联网上做预热,结果呢,屁也没有。
他眼里,大家好像都在马马虎虎工作,只有严文征为了呈现最好的效果,不惜损害身体健康,急速减重,且是在旧疾未愈的状况下。
曲澍当初在严文征犹豫再三最终答应出演李庭辉时并没说什么,因为一来严文征是临时救场,彭凯当中间人,有人情因素,二来,他能看出严文征喜欢这个故事,知道剧组穷,还自降了身价。
跟主创人员讨论那么多次,曲澍以为严文征对这个电影很有信心,他本人能因此大有收益,熟料,严文征是在玩票。
曲澍气结,心态彻底失衡了,他愤愤道:“制片人和出品方开拍前没做调研?没找广电的熟人先审审本子吗?
严文征说:“有聊吧,具体的不清楚。”
曲澍无语了:“万一到时真不给过怎么办?”
严文征语气稀疏平常,见怪不怪道:“走关系,送礼塞钱,关系够硬,审核组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不行的话,就重新剪片子,不过……”严文征顿了顿,叹口气,接着说,“剪完估计就不是原来这个故事了。”
“你这么拼命,到头来全是瞎忙活啊。”曲澍肠子悔青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让你接。”
严文征知道曲澍是在替他不值。他年纪不小了,不似年轻那会,一年可以无缝衔接拍四五部戏,一两部压着不播,没太大关系,现在,他要避免做无用功。
“我身体扛得住,我心里有数。”严文征宽慰一句,侧眼瞧见电磁炉开着,蒸锅冒热气,转移话题:“锅里在煮什么?”
“冬枣。”曲澍说:“今天市集上卖的冬枣个头大,很是新鲜,我买了十斤回来,煮熟了,一会儿带给剧组的同事当零食吃。”
曲澍这个小孩常常在严文征的事情上偏心眼,说话有失偏颇,但在其它方面,表现都挺不错,尤其性格稳重,做事面面俱到。
严文征:“费心了。”
锅小,十斤枣煮下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曲澍找塑料袋平均分量分装,出发到片场,拎给各组管事的。
小婵帮春蕊捏来几颗,喂给春蕊吃了一个,自己也塞嘴里一个尝了尝。
煮熟的枣甜而软糯,热度正好。
“好贴心啊。”小婵感叹:“同为助理,我自愧不如。”
“虚假!”
春蕊吐了枣核,卫生纸包着扔进垃圾桶,自己走向人堆,找凳子坐下,继续扮聋子。
周围的人该干嘛干嘛,没人上前搭话,方才赖松林特意给片场的工作人员交代过,不许跟春蕊闲聊,全当她不存在。
春蕊独坐着,像只被抛弃的“大黄狗”。
但她渐渐不再感觉到尴尬,以及昨天跟严文征说的“热闹是你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般的被孤立感。
因为起初两天,她一直试图通过观察嘴型,猜测大家正聊什么,从而跟上大家的节奏,而现在,她隔绝纷扰,彻底平静下来,她不再去试图追逐大家,反而开始注意自己的内心。
春蕊戴上眼镜,观察周围。
不远处,赖松林翻着分镜剧本面对面跟翟临川坐着,讨论剧情;刘晋拓裹着军大衣,完全不要形象地栖在墙根打盹;赖导的助理细心地帮卢晶贴暖宝宝……
千姿百态的剧组生活,可这些春蕊全然不感兴趣,她咕噜噜转着眼球,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严文征身上。
严文征在研究斯坦尼康,斯坦尼康的掌机摄影师从旁指导。
春蕊发现严文征这个人没有她想象中的不苟言笑,他很爱走动,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对片场拍摄所用的各种器材也格外感兴趣,像一个对世界充满求知欲的大男孩。
春蕊手托腮,指甲贴着唇角,目光赤|裸裸地盯着他瞧,面上却是一脸的淡定,很快,严文征察觉了她的视线。
他先是蹙眉回视她,眼神疑惑又带着些许的警告。
熟料,春蕊毫无收敛。
严文征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暗戳戳躲远了。
春蕊:“……”
小气!
如此的状态春蕊保持了两天,“虚假”这两个字后,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隔天,翟临川改好剧本,剧务打印出单页,分发到春蕊手里。
春蕊一看,增加了一幕夜戏——梁冬封和冷翠芝夜行房事,戴了助听器的梁竹云因为兴奋迟迟没睡,在隔壁房间听见了动静。
春蕊有些费解,她去找翟临川聊:“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安排这样一个情节?”
她理解他想通过外部刺激反映梁竹云的情窦初开,但小女孩偷偷看言情小说或者偶像剧似乎更唯美一些。
“爱情的意义有更鄙俗的一面。”翟临川说话一如既往的简洁,却有些拐着弯的故弄玄虚。
春蕊说:“肉|体的欲望?”
春蕊的直白令翟临川怔了怔,尔后他点点头:“嗯。”
“可我不认为梁竹云看着李庭辉会产生肉|体的欲望。” 春蕊完全不赞同。
虽然这部电影整体的基调晦涩阴沉,将善恶两面的人性刨开给观众看,但它的主线——梁竹云和李庭辉的相遇,像隆冬过后升起的春日,春蕊感觉到,是明亮而和煦的,而赤|裸的肉|体欲望表达太过强烈,二者相悖。
“不会,他俩之间不会发生这个,他俩是朦胧而美好的。”翟临川挠挠头,沉吟片刻,组织解释的语言:“我只是希望她从一开始便知道爱情除了心里的感觉,还有身体上的,她开窍慢。”
春蕊歪歪头,依旧费解。
翟临川再添一句:“梁竹云还有以后。”
“还有以后”四个字,粗听起来春蕊没多大反应,细细一品,她心头一颤,抬眼看翟临川认真的眉眼,整个人愣住了。
翟临川所说的“以后”俨然是戏外了。戏里,梁竹云离开家后故事便戛然而止,剩余韵悠长。春蕊所能演绎的不过是梁竹云生命中须臾的时光段落,它刻骨铭心,它充满希望。然而,余下的岁月更加漫长,陌生的人海里跋涉,注定艰苦。
翟临川并没有草草收笔,他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笔下人物的真实性。他用他作为作者的温柔和浪漫,尽可能地延展梁竹云生命的长度。
“我知道了。”春蕊的胸口五味杂陈,“我接受这个情节安排。”
“嗯。”翟临川想想说,“咱俩加个微信吧,有什么问题及时交流。”
“好。”春蕊掏兜摸手机。
两人加上微信,翟临川匆匆走了,他需要跟赖松林讨论拍摄的可行性,然后让赖松林去与全德泽和宋芳琴的经纪人交涉,毕竟是小尺度戏,两位老戏骨可能存在顾虑。
春蕊保持思想者的姿势,呆坐在原位没有挪动,她愣神,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严文征闲不住乱晃,无意晃进了休息室。
春蕊循脚步声声抬头望向他,严文征察觉她的眼神有些深沉和茫然,不似昨天那般的狂放和大胆。
“外面下雪啦?”春蕊视线下落,看严文征的头发和肩膀上铺了一层亮晶晶的水珠。
“落了雪粒子。”严文征抖抖衣领,拉来一张折叠马扎,靠近电暖扇坐下。
“哦。”春蕊说,“你拍完了吗?”
严文征说:“光线不好,赖导让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