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漠明驼
春蕊点点头,没再搭腔。
房间的灯没有打开,黑沉沉的,电暖扇照出一束暖黄的光晕。
严文征瞧着春蕊手里捏着一张纸,说:“编剧新写的戏份吗?”
“是。”春蕊说,“你要看看吗?”
严文征伸手接过来,快速读完,评价道:“翟临川很有想法。”
春蕊表示认同。突然,她面色凝重起来,将目光在严文征身上巡视一圈后,略有迟疑地问:“严老师,你觉得我像梁竹云吗?”
与前天赖松林问她“你觉得严文征是李庭辉吗”的句式相同,但不同的是,“像”和“是”比起来,语气里暗含着怀疑以及不自信。
“不知道。”严文征理性地分析说:“我们两个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手戏。如果表演的时候,在那一刻的镜头前,台词也好,动作也好,你真正说进了我的心里,影响我的行为和情感,那你就是梁竹云。”
“好难。”春蕊哭丧着脸:“我心里突然没底了。”
严文征讶异,春蕊一直以来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没搞懂她怎么猛然陷入了沮丧情绪:“你前天开会不还是挺有把握,分析人物头头是道,怎么今天自我怀疑呢?”
“可能……”春蕊一阵沉吟,说:“惧怕……权威。”
“嗯?”严文征发现她走起深沉路线,用词晦涩,他努力思考“权威”指哪一方面,好半天,相通后,粲然一笑,说:“这里没有什么权威,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因为别人认真做事,便退缩到譬如‘他吓到我了’、‘我害怕表演’的自卑想法中,这很愚蠢的。”
春蕊嗫嚅:“我本来就不聪明。”
严文征失笑:“这不太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春蕊努努嘴:“谢谢您高看我。”
“演员本就是要完全暴露在镜头下的,所有的活动要被审视【注】,如果你害怕了,你就选错职业了。”严文征开解她的心结,“自信一些,相信故事,相信导演,也相信我,不要将自己束缚起来,表演的全部内涵就是给予,你要毫无保留地将你的所学所感给予梁竹云。”
严文征很闲适,他贴近电暖扇,张开手掌暖手,完全一副与朋友聊天的架势,而不是以前辈的姿态教训人。
春蕊没吭声,捧着脸,注意力移到他的手上——手掌宽大,
骨节匀称,但皮肤略显粗糙,指头上有倒刺。
严文征继续鼓励她:“三十二场戏,拍近两个月的时间,进度足够慢了,能看出赖导想出精品的东西,所以,一场戏有足够的时间让你打磨,不要采取漫不经心的态度,认真对待,最好完全豁出去,不怕犯错,最后你会收获很多的。”
春蕊心口一暖,觉得严文征身上有一种令人温暖和安心的特质。然而,春蕊实心眼,擅长牙硬嘴强,一接话便将严文征主导的温馨开解的良好氛围打破了。
春蕊说:“那万一我又没演好,你还会讽刺我吗?”
严文征被噎了一下:“你还挺记仇。”
春蕊“嘁”一声,煞有介事地说:“我是小心眼,我接受批评,但介怀你居高临下拐弯抹角鄙视我的态度。”
严文征讲起道理头头是道,可一旦面对春蕊故意的胡搅蛮缠,他就吃瘪,他说:“那次我对你发脾气,不是针对你这个人,一切只关乎工作。”
“哦。”春蕊自然知道这一点,她如此说,纯属她口是心非、讨嘴上的便宜养成习惯了,她假模假样地故作大方道:“放心吧,严老师,我努力不再气你。”
严文征:“……”
第20章 皮实 春蕊......皮实
天黑得像没磨开的石墨, 下落的雪粒越来越密,颗粒足足有黄豆那么大。
突发性的天气“灾害”不可预见,片场陡地变得慌乱, 工作人员急匆匆往屋里搬摄影器材,这些玩意儿脆弱又金贵, 稍不留神就被砸坏了。
缺人手, 严文征赶去帮忙, 等一切收拾妥当, 赖松林给当地气象局的熟人打电话,询问这几日的天气状况,得到回复说, 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便决定今天提早收工。
他拿着喇叭,站屋檐下喊:“雪天路滑, 司机师傅们路上慢点开, 安全第一。”
剧组人员的出行安全向来不容忽视,作为导演, 赖松林得统筹全局,他又找到车队总负责人, 再三叮嘱说:“晚一些,记得确认一遍各辆车是否安全抵达酒店,信息汇总后,向我报备一声。”
负责人保证:“放心吧。”
赖松林的助理捧着手机凑到他跟前, 插话问:“赖导, 您也现在走吗?”
“走。”赖松林说,“你把车开过来吧。”
助理说:“制片人开着你的车送翟编回酒店休息,刚出发没一会儿, 我打电话问,说是才过那个化肥厂,要不要让晶姐掉头返回来接你。”
“不用。”赖松林直接拒绝,“卢晶开车技术一般,来回竟是瞎折腾。”
助理:“那您怎么办?”
赖松林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压着,本就有些顾头不顾腚,难免心里烦乱,他按捺不住脾气,扯嗓子吼道:“找谁挤一挤,一道回去不就成了,你做事怎么这么死脑筋。”
“哦。”助理讪讪然,躲开去拨卢晶的电话,给她回话。
严文征这时恰好经过,主动邀请说:“赖导,坐我的车吧。”
“好。”赖松林一口答应,“但你得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安排。”
严文征点点头:“车上等你。”
街口,大巴车和商务车分成两列,整齐待发。剧务跑前跑后维持着人员秩序,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老百姓可在一旁瞧着热闹呢,乱糟糟挤成一团像什么样子!传出去影响不好。”
严文征不由地感慨,剧组这帮领头人心思细谨,做事考虑周全,挺难得的。
他的用车停在最靠里的位置,紧走两步过去,坐上车,特意让曲澍降下半截车窗,防止一会儿赖松林找不到他们,因为不见得赖松林会记得这辆车的车牌号。
严文征埋头玩了片刻手机,回复了几条关于工作安排的短信,尔后,点开照相机,手臂探出车窗,撑住车门,试图自娱自乐,拍一张有趣的照片。
屏幕取景框中,横竖垂直交错的平衡网线将画面一分为九,严文征转手腕调整角度,将形态各异的工作人员作为画面的前景和主体,虚化背后空旷杂乱的街道。
摄影师大刘前几天指导他时曾说,冬天,天无云,地无色,一切变得简单,那就遵循四季规律,拍身边不经意出现的秩序,秩序最为简单。
严文征等待时机,当人群中间谁呼出一缕青烟,烟随风飘向身侧同行人的脸,他按下快门。
检查成图,尚可。
严文征搓搓冻红的双手,继续捕捉有趣的场景。
对万事万物抱着一颗热忱而好奇的心,是徐长新告诫他的。
他27岁那年,《唐刀》杀青宴,向来内敛的人,借着酒醺,向导演徐长新诉说他的迷茫和前路壅闭。
徐长新用言语的利剑,一剑见血地指出,他感觉前路壅闭,是因为他将自己束缚起来,总是试图去保护自己的小情感,一天到晚、从左到右凝视着自己所置身其中的方寸天地间,眼光狭隘。而演员要学会,生活不是集中注意力于自身,亦有身外缤纷异彩的世界。
严文征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犯了不少错误,才真正悟出,有一种东西超越了其它所有事情,那就是他的眼睛。他所观察到的,以及所想象到的,构成他的盔甲,它们能防止他赤身|裸|体的站在舞台上【注】。
难免想起春蕊,严文征自己最近的好为人师,大部分原因是察觉出春蕊现阶段糟糕的状态有他曾经的影子——封闭、恐惧以及疲累。
感同身受,他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了两句,不确定效果如何,毕竟脾气秉性不全然相同,他当时压抑沉闷,而春蕊……
有雪粒碰巧落到他的虎口,钻进了手心里,手心一凉,严文征的思路断了。
他回神,目光重新聚焦在手机屏幕上。
工作人员陆续上车,右半边屏幕空了,而左下角突然照出两个人,她们打着一把奶白色雨伞,雨伞往前倾斜,遮住了脸,只看着她们并肩向前走,步伐一致。
严文征认得其中一个人的雪地靴,是春蕊的。
待她们渐渐走近,四周静寂,他听见了她们的交谈。
春蕊:“下雪还要我给你撑伞,到底谁才是女明星啊!”
“你是!你是!”小婵哄诱,“你长得高嘛。”
春蕊气哼哼的:“长得高就活该给人打伞哦。”
小婵两手揣兜,搓着牙说:“又不是第一回 了。”
春蕊冷笑:“你还知道你拿钱不干活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啊。”
“……”小婵自觉理亏,没继续跟她拌嘴,选择转移话题,她见春蕊说话时牙齿打架,冷得直哆嗦,关心道:“你穿得是不是太薄了,秋衣秋裤套进去了吗?”
春蕊嘴硬:“要风度不要温度。”
“别臭美了。”小婵想翻白眼,“零下10度,关节会被冻坏的,再说,你打扮成这样还有啥风度。”
疯子差不多……
春蕊停步,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穿了一件翻领不收腰的长款羽绒服,石榴红。脖子绕着方格围巾,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头发因为嫌太长,图省事,松松绑了个马尾,此时被风刮得碎发飞扬,凌乱不堪……简直随性到毫无形象。
春蕊不服气地为自己辩驳:“我怎么样都漂亮。”
“谁给你的自信。”小婵惯性地与她拌嘴,“你的黑图网上随便点点手指头就能搜出来一堆。”
春蕊炸毛:“快压下去啊。”
小婵安抚:“在努力了。”
春蕊努努嘴,全然不相信:“糊弄我吧你就。”
吵吵闹闹走过街口拉起的警戒线,小婵探头探脑找她们的车。而春蕊的座驾就与严文征的并排停着。
车窗大开,小婵自然一眼扫到严文征,她冲严文征笑了笑,赶紧提醒春蕊:“跟严老师打声招呼。”
春蕊将伞沿举过头顶,露出眼睛和脑门,望向几步之遥的严文征。
可能因为下午聊了许久,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一股脑全向他倾诉了,后知后觉有些矫情,春蕊碍于小面子,突然尴尬,她便没开口,只是机械地挥挥胳膊,活似擦玻璃。
严文征颔首回示。
春蕊转身上车,小婵紧随其后,甫一关上车门,小婵说:“你怎么对严老师越来越轻浮了。”
春蕊蔫蔫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太见外。”
“思想不对。”小婵严肃地指正:“严老师可没拿你当自己人,你别不知好歹,把自己当人家人。”
“……”春蕊嘟囔,“瞧你说的,我有分寸。”
徐师傅发动车子,车转向,很快驶离片场,积雪的地面留下两道车辙印。
严文征的视线追着冒烟的车尾,看了一会儿,断掉的思绪重新接上了,他的性格沉闷压抑,但春蕊截然不同,春蕊……皮实。
皮实。
形容一个女孩子“皮实”着实不算多美好的赞扬,但严文征觉得这两字确实符合她身上的某种特质。
严文征禁不住一扯嘴角,笑了起来。
“你突然笑什么?”曲澍莫名其妙。
严文征敷衍:“没什么。”
他升起车窗,暖热手,发了条朋友圈。
遇雪阻滞
配图为方才照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