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她说:“你历史不大好,?元前210年,也就是徐福下东瀛和缠头军进入南巴老林的那一年,秦始皇就已经过世了。过世两年多之后才找到地枭,那时候,陈胜吴广之后,又有项羽刘邦,秦二世都快走向末路了。”
是吗,炎拓觉得自己的答案也没毛病:换了随便是谁,生前交代的事儿死后才有眉目,能高兴吗。
聂九罗:“缠头军的所在太偏僻了,是连信鸽都到不了的地方。山中无甲子,他们一心寻找地枭,终于有了成果时,才发现山外早已变了天,皇帝死了,对口的上级也在换代的争斗中被杀了,换言之,这支缠头军彻彻底底被遗忘了。”
“大秦都快没了,回去当官是没指望了,各地都在打仗,他们也不想掺和,集体商议了之后,决定封口、守住地枭以及南巴老林的秘密,易甲为民当老百姓。”
“那之后,他们就在南巴老林附近住下,自然形成了一个村落。中国古代社会相对封闭,流动性差,一个村子代代延续,续个千八百年,变化也不会很大,渐渐的,靠山吃山,村落成了猎户村,也就是俗称的‘巴山猎人’。当然了,这个猎户村区别于其它的,有着自己的秘密。”
“平时呢他们跟普通的猎户也没两样,打狼打豹、猎熊猎虎,但一般每隔百多年,精壮猎手充足的时候,会秘密组织一次‘拜金人,走青壤’,期待着猎取地枭,这叫‘青壤结穗,开花见果’。毕竟,猎到一只地枭,就意味着额外的财富,哪怕是全村都来分,也足够每家分个盆满钵满了,这世上,谁能不爱钱呢。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走青壤,都是走了个寂寞,一无所获。”
炎拓觉得有点说不通:“不是抓到过地枭吗?地枭不是‘长生’吗,理论上,只要抓到一只地枭,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吧?为什么还要去抓呢?”
聂九罗回了句:“你别忘了,地枭是生存在地下的,‘长生’指的是在地下,那是它们的生存环境。见了天日就不行了,衰老得很快,死得也很快,基本上能活二三十年就顶天了。”
炎拓心里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聂九罗开始讲述之后,他几乎全程都是兴奋的,她的很多叙述,和他这些年来所观察到的迹象,是相符合的——他知道的都是碎片,如今被一点点串连,引出前尘、旧事、因果,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激动到难以自持。
但到了这儿,就开始不一样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生活在地下,她几乎不曾衰老,更加没有要死的迹象。
聂九罗看出他表情不对,只当没看见:“现在,我开始正式回答你的四个问题。我之前给出过的答案只是为了帮助你理解,并不准确,这里,会有修正。一切,以我现在说的为准。”
“第一,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之前我回答说是地枭,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不止是我,板牙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很多特征,跟地枭很像,或者说,他一定跟地枭有极其密切的联系,即便不是,也是近亲。”
炎拓想说什么,聂九罗示意他不忙说话,先听她讲。
“有一个很关键的信息点,我之前没有提,特意放到这里来说:缠头军做了巴山猎人,他们以狩猎为生,地枭,跟虎狼熊罴一样,只是一种猎物。地枭是野兽,不是人,它跟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它也不像人,猴比它更像人。所以在我眼里,猎取地枭这件事,虽然不算特别正经,但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毕竟是野兽。”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先前我觉得狗牙非常奇怪——能在高层的外墙立面来去自由、被捅瞎了眼硬熬着不治——我都没有把他跟地枭联系到一起的原因。直到我发现,被他抓伤过的孙周居然扎根出芽了。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在他颈后、手肘、大腿根处放了血,地枭身体这几处的血液比较粘稠,但即便这样,我依然不能说他就是地枭,所以只能说,‘可能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炎拓脑子里已经乱了,先前的喜悦慢慢变质:这么多年了,他那么不容易,都快接近答案了,为什么她话锋一转,就又不是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像她一样、对狗牙有了解的人,结果,只能给个猜测?
“第二个问题,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已经回答你了。”
“第三个问题,怎么治。缠头军总结经验,地枭是地下生物,畏火,更讨厌阳光。一般是在受伤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能把根芽渐渐逼退,也就安全了。一定要尽早,拖得越久越完蛋,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不对,又不对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不讨厌阳光,有一段时间,她还曾经去海边晒日光浴,说喜欢那种看着就很健康的、小麦肤色。
“第四个问题,伥鬼是什么。”
“所谓伥鬼,取的是‘为虎作伥’的意思,在缠头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并没有被抓伤,好端端的,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誓死效力,他们没有丧失神智,各方面也都正常,但就是会对地枭百般维护,反过来算计、杀害自己的同类,这种人,就叫伥鬼。”
炎拓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伥鬼?”
聂九罗没说话,她身子前倾,盯住炎拓的眼睛,顿了几秒才说:“你不是吗?”
炎拓心头一颤,没吭声。
“狗牙在兴坝子乡杀了人,还伤了孙周,是你把他转移走的;后来,你要求狗牙去酒店把孙周劫走了,还怪他行事不小心、被我看到脸了;再后来,在小旅馆里,你又吩咐狗牙看守我和孙周——你俩即便不是好朋友,也是互助的同伙,我把你看作伥鬼,一点都没冤枉你,你在板牙受罪,受得也活该。”
说完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上,茶杯口沿有口红印,杯里还剩了一半的茶,她屈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像弹之前那个仿炎拓的小泥人一样,轻轻用力一弹,杯子就飞了出去,落地居然也没碎,骨碌碌滚了一长道,也泻了一长道的水。
炎拓还是没说话,只是斜瞥了一眼那只落地的杯子,他知道,这饭局,是结束了,饭局上这短暂的和平和交情,也差不多走到尾声了。
“炎拓,四个问题,我全回答你了,为了帮你理解,我还附赠了不少信息。现在,你可以问问题,我会决定答还是不答,最多三个,就在这问,今晚问完,今晚两清。”
炎拓抬头看她:“你知道这么多事,你是缠头军的后代吗?”
“缠头军的后代,不一定要在祖宗的行当里搅和。我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对你、狗牙以及同伙什么的,我没有探听的兴趣。下一个。”
只剩两个问题了。
炎拓喉头发干:“怎么杀死地枭?”
聂九罗眉毛微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猛。
“看来你对地枭有点了解……狗牙的新眼珠子快长出来了吧?”
炎拓没什么表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头被砍了,也能从脖腔子里再拱一个出来,时间长短而已。天火烧、捅颅顶和断脊椎都会对它们造成较大的损伤,但也只是拖延痊愈速度。至于杀死……缠头军把地枭当宝贝,设法帮它们延命还来不及呢,只恨它们活得不够长,因为它们活着活着就死了啊。所以,我没法回答。下一个。”
炎拓坐着不动,巨大的失望像渗骨的瘴气,从胸腔里蔓延出来,一寸寸延到全身,几乎要拉垮肉骨。
他还以为,今天晚上,会推开一扇大门,他眼睁睁看着大门徐徐打开,居然又关上了。
聂九罗催他下一个,下一个问什么呢?脑子里像糊住了一样,连最基本的逻辑思考都没法进行了。
灯光昏黄,先前没感觉,现在只觉得这光腻得很,像肥腻的油,散散慢慢满屋乱撒。
炎拓说:“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聂小姐,如果你撒谎了,给我一个比率,我能接受。”
聂九罗冷笑:“一码归一码,我来回礼,没必要拎上假货糊弄人。”
炎拓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是我小人了。聂小姐,你……怎么回去?要送你回家吗?”
聂九罗一愣,不过她很快起身,拎起纸袋和包:“不用了,你的车,我不大敢坐。”
炎拓想起身送她,一来心情实在低落,二来看她神色,未必领情,所以虽然欠了身,还是坐下了。
聂九罗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他:“炎拓,两清了吧?”
炎拓:“清了。”
“我今天能坐在这跟你吃饭、给你讲地枭的由来,完全是因为要回你的礼。既然两清,出了这扇门,桥路两不挨,你以后小心点,别再被我撞见。我不会在一个人手上栽两次的。”
炎拓抬头看了她一会,说:“你也是。”
第28章 ①②
聂九罗走出卤味馆时,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招牌。
卤小兵。
这名字挺好的,很讨她喜欢,小兵,透着勤恳做事的朴实味儿,比什么“卤王之王”、“卤味之宗”平易近人多了。
她没有急着打车,反正冷空气尚未南下,温度很适合走马路——她也很需要走一会,把自己从那个关于地枭的故事里走出来,走回普通但又泛着热烫烟火气的生活里去。
如今,她唯一的忧虑就是狗牙。
少则三月、迟则半年,狗牙一定会醒,而狗牙一旦醒过来,她就没法继续安然“真空”了。
再一转念,反正中间还有个炎拓:狗牙讲出真相,就等于直指炎拓也撒了谎,炎拓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炎拓最后的样子,以及最后问的那句话,让她觉得,他有点可怜,表象背后,也许另有款曲。
不过她的心肠很快重又冷硬,可怜什么啊,管他背后有没有隐情,伥鬼就是伥鬼。偷了东西就是贼,警察只负责抓,至于这贼值不值得同情、背后有没有什么悲情故事,那是法官和记者要忙的事。
她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
回到家时,卢姐刚睡下,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出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聂九罗摆摆手,示意卢姐安心睡觉,然后径直穿过院子,推门进厅,走了两步之后,觉得高跟鞋真是累,于是就地甩了,赤脚上了楼。
工作室真大,虽然东西不少,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抬头四顾,总会有空旷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觉得真是空旷。
聂九罗在工作台前坐下,抽了张淡金色的长纸条出来,写今天的事。
一,和炎拓见面,两清。
二,卤小兵,挺好吃的,可以再去。
三……
没有三,找不出了。
她扔下笔,把纸条折成星星,拈起了走到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前。
立柜左右门扇上分雕神荼郁垒,中国最古早的门神,两人嘴巴都微张,做成了孔洞。
聂九罗把星星送进郁垒嘴里,顿了顿,又半弯下身子,拉开了立柜门。
里头是两大箱纸折星星。
其实是两个定制的敞口玻璃缸,分左右,左边上的标签写“20022012”,右边是“2013”;左边的差不多全满,右边的半满;左边的星星比较黯淡,纸张也杂旧,右边的就鲜亮多了。
聂九罗深吸一口气,探手伸进左边的那一个,奖池摸彩一样在里头来回搅了几次,摸出两个小星星来。
拆星最好有点仪式感,她关掉大灯,开落地阅读灯,然后坐到灯下的沙发里,珍而重之打开一个。
——朱伟拽我小bian子,疼哭了,老师叫他道qian,为了给老师好印xiang,我说没关xi。朱伟,我不灭你满门,shi不为人。2002.3.20
聂九罗噗一声笑出来。
朱伟是谁?毫无印象了。
不过挺好的,她小时候即便遭人欺负,精神上也绝不凄楚。
聂九罗带着笑去拆第二颗,拆着拆着,笑意就慢慢消失了。
这一条是2003年5月6日的,说实在的,和上一条相差的日子并不算太多,但是,她记得太清楚了,甚至能回想起一些细节:写完这一条后,她掰断了塑料壳的自动铅笔,还喝了杯掺水的白酒,以显示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为了我这bei子的幸fu生活,我决定,去找jiang百川谈判。
……
蒋百川,也是时候跟蒋百川通个气了。
聂九罗点开“阅后即焚”,键入时却犹豫了:如果告诉蒋百川,自己任由炎拓走了却没拦,他一定会唧唧歪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自己和蒋百川也不是什么上下级或者亲密伙伴关系——欠债还钱,她做应该做的、尽告知义务就行了。
她斟酌了片刻,键入一行字:今天收到未知号码来电,炎拓打的。
几分钟后,那头回过来两个字:电联?
聂九罗键入:好。
电话立刻就过来了,蒋百川的声音有些激动:“他说什么了?有透露有价值的信息吗?”
聂九罗说:“要让你失望了,他没说什么有用的。他知道地枭的一些事,但不全。目前看来,他已经知道地枭的由来、缠头军,以及狗家人的存在,但他不知道刀家和鞭家,他还问我怎么杀死地枭,我说不知道。”
蒋百川恨恨:“他还说自己就是一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狗牙的……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鬼。”
聂九罗嗯了一声,反正她没撒谎:炎拓确实知道这些,她告诉他的。蒋百川只需要知道炎拓知道什么就可以了,至于是谁告诉炎拓的,她觉得不重要。
“还有,我问了一下孙周,炎拓说,孙周不在他们那儿。”
蒋百川冷笑:“这小子满嘴鬼话,谁知道真的假的。”
聂九罗:“我觉得他不像在撒谎。当时现场着火了,一切都很混乱。你以为孙周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以为孙周还留在你那儿,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孙周趁乱,自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