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雪芥
甚至于,蒋阎问她暑假要不要去盐南岛散心两天,她也答应下来。
他们本来想就呆两天,结果要离开的那天台风又突至,根本无法开船。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天。
他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但不同的是,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趁风雨没有变大,他们一齐去便利店买了食材回别墅做饭。
这一次是姜蝶主厨,蒋阎说要培养她的厨艺,不然你在法国可怎么办。他把网上常用的家常菜谱打印出来,让她跟着上面的步骤学。
姜蝶学得手忙脚乱,蒋阎愣是在一边旁观,没有上手帮一点的打算。
如果按照往常,她可能就会叽叽喳喳地出声,让他赶紧搭一把手,虽然心里并不是真的想让他来帮忙。毕竟她明白接下来去法国,这将是她的必修课。不过这和闹他不冲突。她就是想看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但这一次,她纵使焦头烂额都没有出声,以致于他反而按捺不住。
“我帮你?”
姜蝶头也不回地说:“不用啊,你去坐着吧。”
“我故意逗你的。刚上手不需要做这么多,慢慢来。”
“故意逗我很开心吗?”
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
蒋阎一怔:“生气了?”
姜蝶这才回过头,笑了一下:“我也是故意逗你的。”
她能感觉到背后蒋阎正在用一种不安的眼神凝视自己,而她只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菜谱上。
最后,这桌饭出炉得还挺像模像样。蒋阎拿了瓶红酒过来说:“要不要顺便喝点酒?”
“行啊。”
他拿出了她送他的那个酒瓶酒杯,她的兔子酒杯没带,蒋阎取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替代。
但他的强迫症应该不喜欢看到两个凑不成一对的杯子,姜蝶把玩着杯壁道:“没必要非用那个酒杯喝。”
“我答应过你就用它。”
“原来你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吗?”
蒋阎倒酒的姿势一顿:“……不然呢?”
姜蝶不置可否:“快尝尝我的番茄炒蛋。”
蒋阎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夹了一口说:“嗯,好吃。”
“根本不好吃啊。”姜蝶也尝了下,看着他说:“你很会撒谎呢。”
他放下筷子,终于直言:“姜蝶,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阴阳怪气的?”
“我提前来大姨妈了,心情不好。”姜蝶忽而委屈地扁嘴,“你干嘛凶我。”
蒋阎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是我敏感了。你肚子痛不痛?”
“不痛。我看着你就舒服了。”姜蝶睁着水灵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想多看看你,把你的样子牢牢记住,这样子无论过五年,十年,或是五十年,我就能一眼认出你了。”
一句听上去,万分婉转缱绻的情话。
蒋阎眉间放软,掐了把她的脸:“在担心异地?我会经常抽出时间去看你。有什么事就随时给我打视频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那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不睡吧?”
“我睡眠很浅,一打给我我就会知道。”
“那你以前还回信息那么慢。”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是因为以前不想和我走那么近吗?”姜蝶语气骤然一冷,“怕被我看穿你是谁。”
蒋阎咀嚼的动作一顿,语气仍是波澜不惊。
“又在逗我玩?”
姜蝶却不想再装了。
“你知道吗蒋阎,其实第一次在‘初恋’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谁都不会把现在的你和从前那个阴沉又瘦小,总是低垂着头没有精神气的小男孩联系起来。那样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怎么能是同一个呢。”
“但现在仔细看,你们的眼睛,少了那些眼罩和淤青的障碍物……”
姜蝶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却躲过了她的眼神。
“多么相似。”
落地窗拉开窗帘,夜空的密云一圈又一圈,从中倾泻数道雨水。
曾经它是滋养花朵的源泉,但如今却几乎将花朵淹到窒息。
最旺盛的那一朵,被狂风一卷,惨烈地贴上模糊的落地窗。花瓣被残酷地拉开身体,露出最里头的艳红花蕊,被雨水沾湿,往下蜿蜒出一条湿痕。
多么像一个人被绑住四肢,毫无还手之力地剖开心脏,一地血淋淋。
七零八落的花叶下,栖身于里面的蝴蝶茫然地飞了出来。它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已经有所察觉,但为时已晚。
蒋阎放下碗筷,站起来说:“我去看一下电箱,免得它再断电。”
他的神色平静到几乎让姜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个美妙的巧合,一次荒谬的误会。
假如他的身体并没有在起身的一刻倾斜。
桌上印着酒瓶的酒杯被他碰到在地,地上那一块儿原本放置的地毯上回被他亲手抽走,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酒瓶和瓷砖相撞,清脆的一声声响,酒瓶被磕掉半个缺口。
两个人的视线都定格在残缺的酒杯上。
姜蝶却笑了:“你看,一切都有预兆。”
蒋阎抿紧嘴唇,将杯子匆忙地拾起,揣进兜里,转身去伞框里取黑伞。
姜蝶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走到门口,眼睁睁看着蒋阎拉开大门,闪身进入雨幕。
她没有跟着出去,张口说了句话。声音混在轰隆隆的雨声里是那么模糊。
但他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比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来得滂沱。
“分手吧,蒋阎。”她说,“或者叫你十一?还是楼洛宁?”
“不过你应该最喜欢蒋阎这个名字吧,即便它象征着给你带来厄运。”
“毕竟,这是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本不该属于你的名字。”
蒋阎举着黑伞的背影挺立在氤氲的水雾中,而她在明净的廊下,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半晌,他转过身,一直逃避的视线终于摸索着对上她的眼睛,却只是虚虚地在下眼睑徘徊。
“对不起。”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姜蝶一下子就被背过身去。
蒋阎只能看见她抖动却又狠狠压抑住的双肩,幅度甚至比风刮过花园里草叶的动静还轻,但足以将他摧毁。
手中的伞在怔愣中被吹飞,他被兜头而至的大雨冲了满身,于是此刻想要拥抱也不得不忍住,只会将人打湿的拥抱有什么用呢。
毫无用处。
姜蝶重新转身面向他,脸上只有一道风干的泪痕。
她冷眼看着他淋雨后的样子,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似乎还是优雅的。
无关乎他怎么想,只是这些年的物质一砖一瓦堆出来的气质罢了。
而她这些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呢?收到昂贵的裙子都没底气穿,真的穿上了,还畏手畏脚怕露怯。
这些被置换的时光,永不会再回来。
他怎么敢有脸再接近她?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蒋阎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到这个时候了,还想什么都瞒着我,把我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姜蝶咬着牙,刚冷静下去的眼眶蓦地泛红,“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恶心过一个人。但你做到了。”
他的身形随这句话轻晃,手很紧地握着口袋,里面正藏着那只破碎的酒杯。
掌心按压在裂口上面,割出的血安静地留满了口袋。
黑色的,没有被姜蝶发现。
“上次的台风天,在这里。”蒋阎终于慢慢出声,“你后脖子上的痣,再加上你的名字。还有夜盲。我就知道,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所以,你才会在那个夜晚突然抓住我的手。”姜蝶笑出声,“好可笑啊,真的好可笑。我居然还异想天开地问过你,那时候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她不该对自己抱有任何好运的期待。
被天之骄子一见钟情,这种剧本不适合她的三流人生。
她的人生是什么呢,是一碗麻辣烫,吆五喝六地用添上红油味精,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却也廉价,注定少不了滥竽充数的过期食材。
哪些食材里裹着的,全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忍耐到麻木的难过,还有打落往肚里咽的委屈。
这些东西放进红油里,一涮,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
她上去依然是生机勃勃的小福蝶。
她以为这一次,自己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面对……但只是她以为。
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不仅是因为十一曾带给她的颠覆性上伤害,他在十几年做后的这一切,比曾经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更甚。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的这些所作所为,藏着几分对我的真心?”
“又有几分自我感动,自我救赎,自以为是的补偿?”
“你靠近我,却又害怕靠近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坚定一点,把我彻底推远,做恶人做到底不好吗?归根究底,你只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胆小鬼!”
每一句扎进去就迸出汩汩血液,你的,我的,混合在一起。
两个人的脸色都无比苍白。
雨势越来越大了,黑夜沉沉,盛夏灼热的风夹着雨水刮得人脸颊生疼。
她在屋内尚且如此,蒋阎已是被吹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