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袋党
“希瑟啊希瑟,难道你忘了吗?”对方温柔地回答,“你一定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对不对?”
大火吞噬了道路两旁的槭树,橙红的火光照亮了灰色的台阶。她不知为何没有穿鞋,脚底的石板被火焰烧得滚烫。
“母亲,我的脚好疼……谁来都好,不要把我关在外面……”她的双脚满是烫伤的燎泡和碎石的划伤,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脏,“父亲,对不起,我再也不偷偷翘课了……我一定好好听老师的话,当一位淑女,求求您给我开门吧……”
父亲的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威严,与母亲温柔的语调截然不同,但他的回答和母亲一样:“不,希瑟,没有人能给你开门。”
她继续用力拍门,随后又用指甲抠着门板。她的手掌破了皮,指甲流下了鲜血。她感到又累又疼,心中充满了绝望。白盔堡拒绝了她——她的家拒绝了她,这让她忍不住放声大哭。
就在此时,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希瑟……”
“西格德……?”刹那间,她忘记了疼痛,甚至忘记了附近还有大火燃烧,“西格德,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我需要你……”泪水划过了她的脸庞,“拜托了,让我进去吧……我好害怕……”
“我们都救不了你,希瑟。”西格德回答,“难道你忘了吗?我们已经死了。”
她的心跳骤停。
“我们并不在这里。”父亲说。
“我们只是你的幻想。”母亲说。
龙焰点燃了她的裙摆——希瑟嗅到了毛发被烧焦的苦味,火舌正在舔舐她的皮肤。
“所以,这是我的梦……”她喘着气,但不再哭泣,只是力竭地沿着大门跌坐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对吗?”
“没错。”他们回答,“逝者已逝。”
“那我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希瑟将脸贴在门上,感受着门板另一侧传来的动静,“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你们的声音了。”
“当然。”他们回答,“在火焰将一切燃烧殆尽之前。”
“我很想念你们。”她喃喃道,“我最近过得还不错……虽然也不是那么好,但比以前好多了,所以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这一次,他们没有回答,但希瑟想象着他们在门的另一侧面露微笑。
“西格德……”
“我在。”
“很抱歉我没有去猎户小屋。”
她从喉咙里尝到了灰烬的味道——火焰正在蚕食她的肺腑,所以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或者她说了出来,但对方没有听到……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毕竟,逝者已逝。
第二十章
“瑟洛里恩?”希瑟一边把柏尔的缰绳系在贝斯特拉的马鞍上,一边问道,“你还好吗?”
他沮丧地回答:“我没事。”
“你一直用斗篷的领子遮着脸。”
“因为我没脸见人。”
由于大腿磨破的地方实在痛疼难忍,瑟洛里恩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继续骑马的现实,好在希瑟问斯滕·奥尔森男爵借了一辆马车,使他不必像一个累赘的大型行李一样被遗落在戴尔镇。
瑟洛里恩为此感到很羞耻。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躲进行李箱里,然后被运上马车,这样他就不用面对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了——尽管这些目光中大多包含着关切。
“最开始都是这样的。”希瑟安慰道,“先是磨破,然后愈合,再磨破,再愈合……如此反复,你的皮肤终有一天会变得像皮革那样柔韧。”
所以这种情况居然还要反复好几遍……?
老天啊,他宁可用脚跑回埃达城。
也许是怕他一个人无聊,杰罗德经常跑到车厢边上和他搭话。
“殿下!”对方说,“在成为骑士之前,我曾经想当一个面包师,整天在炉子边揉面团,但后来我放弃了。”
他配合地问道:“所以这是为什么呢?”
年轻人哈哈大笑:“因为这样发不起来①!”
真是一个好心的小伙子,但介于对方说的大多是些无聊的双关语笑话,所以瑟洛里恩宁可继续闭着眼睛打瞌睡……好吧,躲进行李箱的理由现在又多了一个。
“嘿!殿下!”当杰罗德的声音第五次响起时,他已经养成了第一时间扬起微笑的习惯,就像是那种上了年纪的长辈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刚玩完泥巴跑过来,“看,松雀!”
瑟洛里恩看着对方手中一动不动的红色小鸟:“它看起来已经死了。”
“是的!”杰罗德兴高采烈道,“它明显已经冻死好久啦!”
“所以……你为什么要给我看一只冻死了的松雀?”
“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我觉得真正有趣的是你的大脑……考虑到对方出生自一个刽子手家族,瑟洛里恩认为自己不能对他太过苛责。
不过在黎塞留缺席的情况下,能有这么一个性格活泼的人说说话也算是一种慰藉,而且有了被冻死的松雀作对比,那些双关语笑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下午,他们顺利抵达了南斯特城。
埃蒂安·马尔尚伯爵已经在城门口等候他们多时了,北境秋冬季的冷风把他胖胖的脸吹得像是一块发霉的面包,又干又硬,面色发青。
瑟洛里恩看着他冻僵的凄惨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悯,但这几分怜悯只持续了不到几分钟,就被对方亲自打破了:“公爵大人,亲王殿下,二位终于来啦!在下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倒不是这些话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马尔尚伯爵的口音——非常传统的南方贵族口音,在王都的确十分常见,但在北境听到就多少有点奇怪了。此外,对方显然没有长时间地在王都生活过,因此口音不是很标准,只是在单纯地卖弄自己的弹舌音。
希瑟显然也有同感:“你今天说话的语调很奇特,埃蒂安大人。”
“是吗?”马尔尚伯爵自以为翩翩有礼地应道,“可能是因为见到了瑟洛里恩殿下,使得沉睡在我体内的祖先遗志被骤然唤醒了吧。”
瑟洛里恩也不好回答“听起来更像是做作的暴发户”,只能含蓄地表示:“你的弹舌音确实很熟练。”
“哈哈,您谬赞了。”对方行了一个夸张的宫廷礼,“为了恭迎公爵大人和亲王殿下大驾光临,我早就在城堡里备好了豪华的晚宴,请允许我为二位引路。”
走进城堡后,伯爵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马尔尚家族的祖上荣光:“瑟洛里恩殿下,您还很年轻,可能没有了解过马尔尚家族在王都的悠久历史。事实上,我的曾祖父曾经是格奈乌斯国王的财政大臣,在御前会议里享有一席之地,肩上担负着为国王陛下充盈国库的艰巨责任……”
然而在转角时,希瑟在他耳边悄声道:“然后就因为滥用职权干涉土地分配而被国王贬谪了。”
瑟洛里恩一时间很想笑,但又不敢真的笑出声,强逼着自己摆出正经的表情,最后变成了一个滑稽又严肃的鬼脸,引起了马尔尚伯爵的侧目:“瑟洛里恩殿下,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目光游移,“这是因为……啊,因为墙上的这幅画太特别了,让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它……”
“噢~您真是太有眼光了!”马尔尚伯爵喜不自胜,“伊薇特小姐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本想把这幅画献给她,但那位小姐太善良了,不愿意夺人所爱。”
“可以理解。”瑟洛里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顺水推舟道,“这幅画与整条走廊的装潢可谓是相得益彰。如果我是伊薇特,肯定也不会接受这份好意。”
闻言,对方的虚荣心明显得到了极大满足:“您实在太客气了,殿下。”
希瑟也端详着这幅油画——坦诚说,画作的水平远远称不上精湛,不知是出自哪名三流画师之手。幸好马尔尚伯爵不靠交易画作挣钱,否则他一定是世界上最蹩脚的掮客。
“有意思。”片刻后,希瑟开口,“我从未见过这种黛蓝色的颜料,是从海外来的吗?”
“您可真是独具慧眼,大人。”马尔尚伯爵答道,“这是海外商人带来的稀罕货,来自一个叫作阿卡德亚的古老王国。那里盛产一种叫青金石的美丽宝石,阿卡德亚人会将青金石磨成粉末,然后制成颜料,是一门极为奢侈的工艺。”
希瑟没有回答,只是面露微笑。离开前,瑟洛里恩察觉到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目光看起来意味深长。
晚餐十分非常丰盛。首先端上来的是用于开胃的蒜香蜗牛、煎鹅肝和沙拉。葡萄酒的甜香令人陶醉,然而瑟洛里恩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虔诚信徒”的形象,只能忍痛拒绝,幸好一碗热腾腾的螃蟹鲜汤及时安抚了他的心灵。
主菜是一头叼着苹果的烤乳猪。瑟洛里恩一直认为这种造型颇有讽刺意味——“当你享用食物的时候,却不知道其实你也是别人的食物”,但无论有何含义,都不妨碍食物本身的美味。乳猪皮被烤得又薄又脆,上面洒满了香料,用来搭配的甜面包有着淡淡的海盐咸味,配菜是鳕鱼炖菜和烤鲭鱼。餐后甜点有肉桂馅饼和葡萄干奶酪,以及南斯特的当地特色,一种混有碎橄榄的坚果蜜饼。
但毕竟是晚宴,少不了与人交流,陆续有客人前来与他们寒暄。偶尔空闲下来时,希瑟则会为他补充一些必要的政治知识。
“相比其他城市,这里的商人行会拥有更多权力。”她解释道,“南斯特的执政官并不限定于贵族,富有的商户也可担任。当然,为了避免贿赂舞弊,执政官不能兼职行会领袖。”
“听起来很……呃……”瑟洛里恩试图想出一个委婉的回答,“像是给狼戴上了项圈,然后奢望它能变成牧羊犬。”
“确实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希瑟叹息一声,“但公允地说,贵族的道德水准不见得就高于商人,而后者至少大多都有头脑,否则不可能积累起一笔财富。”
“这倒也是。”
“何况商人本性逐利,贸易的繁荣能够创造更多工作的机会,也有益于当地人的生活。”她晃了晃酒杯,“凯洛家族对于南斯特的底线是禁止将北境人贩卖至海外,并且行会的垄断行为不能对普通百姓的生活造成影响。”
瑟洛里恩注意到了她暧昧的说法——“禁止将北境人贩卖至海外”,而非“禁止奴隶买卖”。他并不感到意外,毒龙劫过后紧接着又是数年动荡,北境必定损失了大量的适龄劳动力。完美高尚的品德也许是骑士的浪漫,但领主必须对国王和自己的子民负责,他们需要学会在现实面前做出妥协。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着墨绿色华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身材细长,五官深邃,有着蜜色的皮肤和橄榄绿色的眼睛(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胡尼),头戴一顶深色的丝绸布帽②,帽檐从他的脑袋右侧垂下,极具异域风情。
“公爵大人,亲王殿下,请容我介绍自己。”他的睫毛长而密,给人一种深情的感觉,说话时的语调仿佛吟游诗人在唱歌,“我是皮耶特罗·多梅尼科,来自遥远的亚宁。我们的总督大人对屠龙者仰慕已久,命我务必漂洋过海带来他的祝福。”
说罢,皮耶特罗拍了拍手,他身后的男仆适时地递上一个胡桃木匣子,里面是一枚精美的蓝宝石胸针。
希瑟低头凝视着它,许久都没有回应。
现场因为她的沉默而逐渐尴尬起来,皮耶特罗脸上的微笑也有点僵硬——瑟洛里恩猜他应该是那种相当擅长活跃气氛的类型,奈何希瑟不说话时的气势太过强大,让人实在没有胆量贸然开口。
良久,希瑟才低声答道:“替我感谢亚宁总督的心意。”她将蓝宝石胸针戴在瑟洛里恩胸前,“很漂亮,宝石的颜色很衬你的眼睛。”
瑟洛里恩不免感到受宠若惊,同时还有些困惑……希瑟从不吝于馈赠,但极少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展现出来,不符合她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
“显然,总督大人并不清楚我近来与瑟洛里恩亲王结婚的消息。”她继续道,“否则他就会知道,自己的祝福不应该是单数了。”
皮耶特罗略显窘迫地笑了一声:“这都是我的失误,请您不要见怪。”
可能是注意到了这里的气氛有些违和,马尔尚伯爵立刻走过来打圆场。
虽然表现得很隐晦,但瑟洛里恩还是注意到了他和皮耶特罗之间的眼神交流,以及希瑟微微眯起的眼睛——也是,连他都注意到了,就更别说是洞察力敏锐的希瑟了。
晚宴结束后,希瑟暂时和哈康爵士一起离开了,可能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要讨论。瑟洛里恩独自回到了房间,但南斯特的仆从显然没有白盔堡仆从的习惯,居然没有事先准备好热水。北境太过寒冷,他已经养成了至少每两天洗一次澡的习惯,无法忍受带着汗水和辛香料的气味入睡。
在等待热水烧开的时间里,瑟洛里恩感觉胃有点难受,也不知道是因为积食,还是吃了太多海鲜的缘故。好在他目前没有什么过敏反应,于是决定先去外面散一会儿步,以便消食。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然墙壁上有蜡烛照明,但光线依然有限,瑟洛里恩大约走过了两个转角就完全迷失了方向。
诡谲的是,他兜兜转转居然又来到了那幅油画面前……这意味着他几乎要走到城堡门口了。
瑟洛里恩默默叹了口气,正打算找一个路过的仆从或巡逻的卫兵带路,扭头却看见马尔尚伯爵提着一盏油灯从后面的走廊经过,身边跟着一名牧师——看他的服饰,应该是南斯特当地的教会牧正③。
出于某种奇妙的本能,他放轻脚步,在他们后面跟了一段路,最终目送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大概率是马尔尚伯爵的书房。
领主和牧正之间有来往并不奇怪,但修士有着严格的作息制度,现在应该是他们进行晚祷的时间,为何身为堂区管理者的牧正会跑到这里来?
在一名女仆的引导下,瑟洛里恩带着满腹疑虑回到了房间。没过多久,希瑟也回来了,他立刻向她说了这件事。
希瑟的表情似是陷入了沉思:“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首先就是那幅画,费昆达斯④境内很难获得这种黛蓝色的颜料,而那幅画不仅大面积使用,绘制的风景还是王都。此外,颜料看着还很新,并未因为时间和湿气的影响而变色或褪色,说明画作完成的时间很近,绝非是马尔尚伯爵祖上代代流传下来的。”
“水平看着挺一般的。”瑟洛里恩评价。
“不错,但看得出对方在绘画上接受过良好的教导,只可惜才能有限。”希瑟说,“经受过专业的绘画训练,又能毫不吝啬地大面积使用宝石制成的珍贵颜料,说明绘制这幅画的人必定是贵族出身,而且家族并未没落。我怀疑画师是一位费昆达斯贵族,但目前身居海外——大概率是亚宁。”
“亚宁?你是说皮耶特罗?”
“不,皮耶特罗显然是纯正的亚宁人,但他一定认识那名画师,甚至有可能在为其效力,否则无法解释他今天在宴会上隐晦的挑衅。”
“挑衅……”瑟洛里恩有些困惑,“有吗?”
上一篇:带球跑文学里的那个球
下一篇:返回列表